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21节
作者:叶淅      更新:2025-09-19 11:07      字数:4883
  裴霁云出生权贵,容貌气度具是压过一众青年才俊,偏生又少时早慧,才思聪颖。这样的一个人,再轻狂恣意都不为过,可他偏偏沉稳内敛,虚怀若谷,温润自持,教京中内外无数人叹服。
  雪梨那时早已听过有关他的诸多溢美之词,心里亦是好奇憧憬,但她没想到自己见到这位表兄是在蘅芜院外百来米处的凉亭。
  他懒散坐在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扣着茶盏,静静听完跪在脚边的一位婢子声泪俱下的求饶告罪。
  那婢子长得花容月貌,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卑微地不断叩头,颤声叫着‘奴婢该死,请长公子开恩’。
  赵雪梨藏在廊柱后,见到他露出一个温和笑容,以为他会宽容地谅解这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婢子,谁知那方笑意下吐出的字眼比盛京凛冽的冬风更森寒。
  他颔首,用一种处理无关紧要的花瓶瓷器般的语气淡声道:“既然如此,便打死了扔出府吧。”
  赵雪梨听得傻眼,那婢子也傻了,似乎没料到素来清雅温润的长公子会如此草率地定下责罚,她还有几分怔愣,暗处便涌出几名影卫,塞着她的嘴,绑住手脚将人拖走了。
  惶惶了一个月后,赵雪梨才知道那婢子唤作芷兰,是侯爷送去长公子庭院里的女人。
  只不过这人命不好,起夜时失足落水而亡,但长公子良善,念及她伺候有功,还往其家中送了抚恤银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雪梨怕是都会信了那方说辞。
  裴霁云这个人,惯常是笑着的,但却很难教人分清那笑是真是假,笑意之下是温和的,还是阴狠的。
  相处了两三年,雪梨鲜少见他动怒,此刻他虽然一如既往,但她能笃定表兄是真的起了怒火。
  她不敢再讨价还价,垂着头,颤颤巍巍地解了湿透的里衣。
  暖黄烛火之中,雪梨秧色肚兜下的肌肤宛如雪铸,莹莹一片白,胸前鼓起,腰肢纤细,晃人眼球。
  她抓了干衣,正要直接穿上,忽听一声哗啦,视线一暗,抬首看去,印入眼帘的是垂落摆动的秋罗帐子,透过薄帐,可见那方挺拔的颀长身形向屏风外走去。
  他到底还是没有令她太过难堪。
  赵雪梨抽噎几下,解开肚兜系带,里里外外都换上了干净柔软的衣裙。
  锦被之上被湿衣洇开一团深色痕迹,雪梨头发还是水哒哒的,她站起身,撩开帐子,欲要寻了方帕来擦,掀开的视线中,却见裴霁云手中端着一承盘走了过来,承盘之上是氤氲着热气的药碗,藿香辛辣,南烛叶酸涩,还有白术的苦味等等全部一股脑涌了过来。
  在裴霁云的注视之下,赵雪梨连眉头都不敢皱,还没待他说话,便连忙接过药碗仰头喝进肚子。
  那汤药中不知还加了什么,汁液不仅苦涩,还味腥黏腻,像喝下一条吐着信子的黑褐色毒舌,雪梨抑制不住,趴在床沿哇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不只是将才喝下的药吐出,还接连吐出不少湖水泥沙,她胃里翻腾得厉害,吐了许久,直到肚中空空,再也吐不出丝毫东西,才勉强缓过来。
  地上汤汤水
  水,一片狼藉。
  裴霁云将虚弱的雪梨从床上捞起,抱至软塌,屋外等候着的婢子们鱼贯而入,清理起来,她们头不敢抬,眼不敢转,目光只落在身前三寸之地。
  榻上早已放置着数条方帕,裴霁云取了一条,给雪梨细致擦过面颊,而后才换一条更大更厚的为她擦拭湿发。
  赵雪梨身体好受许多,不过经此一遭折腾,已是累得连眨眼都困难,鼻尖萦绕着清淡的松雾之香,她整个人都浸在暖和温热的怀抱中,舒适地便要就此睡过去,但裴霁云却掐了掐她的脸颊,淡声说:“姈姈,还有一贴驱寒汤药,稍后喝下再睡。”
  他话音将将落下,屋外便响起了轻盈脚步声,雪梨迷蒙转眼一看,见到端着瓷碗的惊蛰,他目不斜视,跪在榻前,恭敬将承盘举起,雪梨头发也擦拭得半干了,裴霁云搁下锦帕,取了瓷碗,执起汤匙亲自给她喂药。
  汤匙小巧,一口一口的,实在磨人,那苦味在嘴里蔓延到没了边际,很像是在上刑。
  雪梨梗着脖子,不敢提出异议,顺从地吞吃,希望表兄看在自己安分认罚的份上能降些火气。
  殿中婢子们清理完毕,井然有序地退下了,惊蛰依然维持着原状,没有起身。
  裴霁云道:“不必避着小姐,说罢。”
  赵雪梨吞咽的动作一顿,小心看向惊蛰,这才知道他是有事要来禀报。
  但....不用避着她?
  雪梨的心刹那间提了起来。
  惊蛰应了声是,语气古井无波,“从小姐落水,被救上岸途中,共有十六名婢子,八名小厮经过明湖东侧,有三人系二皇子之人,其余分属于京兆尹府,御史中丞,户部侍郎,太府寺卿,羽林卫,骁卫,金吾卫......”
  赵雪梨听得愣神,那些名字从惊蛰嘴中报出来,跟报菜名似得令人咋舌。
  裴霁云听了后,没什么太意外的神情,而是垂眸问雪梨:“姈姈,你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雪梨咽下口中汤药,怔然重复:“处置?”
  裴霁云不徐不疾地解释:“若放那些人将此事泄露,姈姈名声便彻底坏了,连着淮北侯府都会蒙上一层流言秽语,我同谏之倒是不打紧,不过君如身为女子,许是会落人口舌。”
  赵雪梨虽然想到自己落水后可能会让淮北侯府在京中染上风言风语,但她没想到此事还会牵连到裴君如,瞌睡都醒了几分,错愕道:“...我...我并非府里的人,便是名声坏了,怕是同君妹妹也扯不上干系罢。”
  “盛京之中想让淮北侯府难堪的可不在少数,姈姈莫要小觑了旁人煽风点火,造谣生事的能力。”裴霁云道:“即便是没有的事,说得人多了,信得人多了,也就成了真。”
  赵雪梨不懂这些尔虞我诈,但也信了几分他的话,一时有些愧疚和窘迫,将将止住了泪珠的眼眸又水润泛红起来,“表兄,都怪姈姈贪玩,你罚姈姈罢。”
  裴霁云不置可否,只是道:“姈姈还没说要如何处置那些人。”
  赵雪梨犹豫:“她们只是路过,许是未曾瞧见我落水。”
  裴霁云好笑地开口,“姈姈能笃定没有他人瞧见吗?”
  赵雪梨僵住。她确实无法笃定无人看见,但是,“.....表兄....处置是何意?”
  裴霁云舀起一勺药喂给雪梨,见她咽下,才平静地给出两个选择:“杀了,或是断其手脚口舌送出京城。”
  赵雪梨悚然一惊,口中苦涩的药汁恍若冰水寒霜,刺得她瞌睡飞也似得逃走,只剩下凉透的心脏。
  她仰视着裴霁云,从他没什么情绪起伏的玉面上看不出半分玩笑姿态,雪梨磕磕绊绊道:“....表........表兄,这处置是....是否过重了些....”
  裴霁云问:“那姈姈要如何?”
  赵雪梨心乱如麻,哆嗦地说:“你...你..我..我...”
  她半晌说不出后续。
  人言可畏,且不受控制,她哪里会有什么手段管住这些人的嘴不向自家主子汇报,渐渐地,她声音渐低。
  裴霁云像没看出她的为难,笑着反问:“还是姈姈要全须全尾放了她们?”
  如果此事只关乎雪梨自己的名声,她自是无所谓,但经方才他那一方话,雪梨意识到自己名节有损还会拖累裴君如,到了嘴边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赵雪梨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滚落,她皱着脸哭道:“表兄...姈姈不知道,若不然将我赶出盛京吧,这样是否会不再拖累君妹妹?”
  裴霁云动作稍顿,搁下见了底的药碗,惊蛰立时不动声色地递上方帕。
  他慢条斯理拿起帕子给雪梨擦净嘴角,惊蛰则是端着承盘药碗恭敬退了出去。
  “姈姈想要离京?”
  赵雪梨颤抖着身子,泣涕涟涟,“我不想连累君妹妹,也见不得那些婢子小厮丢了性命,此事都怪我,表兄....我不知道要如何做了.....你帮帮姈姈吧.....表兄....”
  裴霁云笑了笑,柔声道:“姈姈,那你需得坦诚地告诉表兄,自己是如何撑船到了东湖落入水中的?”
  赵雪梨哭着道:“我..我有几分怕生,是以走到僻静处选了艘小船,船夫说船舷有些破损,我便让他去另外寻一艘,奈何姈姈性子急了些,等上片刻,没见人来,心中想着府里怕是没有空余之船,而我这般轻巧,那船舷不定就会断裂,索性便撩了袖子上船,左右摸索一番,船便顺着湖水向东走了。”
  “后来....后来我见湖岸之上一处玉梅生得不错,想出了蓬舱细看,没料到将将上了甲板,船便侧翻了.....表兄...都怪我不好...”
  裴霁云没有对这番言辞提出什么疑虑,只是冷不防道:“姈姈落水之地离那处金镶玉竹极近,可曾看见宋公子的身影?”
  赵雪梨睫羽微颤,她虽然暗恨宋晏辞,但也不可能将事情全盘拖出,拉他下水,若是叫表兄起了疑心,顺着宋晏辞这条线,怕是能将娘亲揪出来。
  可宋晏辞在那处待了许久,裴霁云不可能查不到,她若说未曾看见,又太过虚假了。
  雪梨斟酌地说:“我只远远见到岸上有几名公子,不知具体是谁。”
  裴霁云看着她道:“姈姈不认识宋公子?”
  赵雪梨实话实说:“游湖之前,在桥上撞见过谏之表弟与宋公子,算是打过照面,但对他面容气度并不深刻,无法在一群贵公子中认出,更何况....”
  她垂下眼睑,吞吞吐吐地道:“.......那是一群外男.....姈姈不敢多看。”
  裴霁云听了,沉默不语。
  雪梨只好又抬眼看他,抽噎道:“..表兄.......你真的不能帮帮姈姈吗?”
  裴霁云道:“姈姈既然舍不得那群婢子小厮性命,不若便拔了舌头,断了双手,将她们逐出京城可好?”
  这并非雪梨要的结果,她苦着脸问:“表兄.....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裴霁云没有嘲笑她的天真,只是平平静静地开口:“姈姈当真以为那些个人是无辜的?她们被各方势力安插进来,便已然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即使今日不撞在你身上,来日也会折在他人刀下。”
  赵雪梨一时无言以对。
  裴霁云为她擦了泪,语气温柔:“我舍不得姈姈声名有毁,便只好委屈他们了。”
  赵雪梨在怔神之际,听见他又不咸不淡落下一句。
  “日后姈姈做事,还需细致想想又会有多少人受你拖累,付出代价。”
  赵雪梨心脏一缩,有些涩痛,她张了张嘴,下意识道:“...
  ..可.....可他们不说.....还有宋公子和江公子知道此事。”
  裴霁云静静听她说完,觉得好笑,也就真真切切地笑出来,清绝玉面之上荡开潋滟波光,柔和了月下天色,呈现出春风般的柔和,但他吐出的字眼却是锋利的,刺人的,宛如刀刃。
  “姈姈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够安然无恙?”
  第21章 回府
  殿中点了数十根蜡烛,烛光如金丝般交织着,映得四壁生辉,亮若白昼。药汁的苦涩味尚未散去,在热气氤氲的室内沉淀得越发浓烈,好似呼吸间都带着一丝苦闷。
  赵雪梨从他怀中缓慢坐起来,手指微微颤抖蜷缩,不可置信地开口,“....表兄....他..他们救了姈姈。”
  裴霁云神色从容,任由她踉跄着撑起身子,语气淡漠如水:“救了你的,不是谏之吗?”
  赵雪梨浅色瞳孔微微睁大,凝视着他,“.....表兄.......”
  他不躲也不避,半敛着长睫同她静静对视,漆黑眸子宛如暗夜寒星。一张玉面,方才还像春风,此刻又更像一弧冷月,不可捉摸,深邃冷冽。
  赵雪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烛火噼啪声淹没,她小心翼翼地继续道:“.......表兄,你莫要说笑,他们......他们好歹是来救姈姈的,若是因此出了事,姈姈这辈子都不会安生的。”
  裴霁云默然凝视她片刻,没再就此争论,只是无波无澜地道了句,“既如此,此事便依姈姈罢。”
  赵雪梨不是很相信,却又不敢再得寸进尺,垂下眼,嗫嚅着嘴唇道:“.....多谢表兄....”
  她原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心中虽然不安,但紧绷的精神确实猝然放松些许,正犹豫着是否要开口表明自己想要休息时,就听见裴霁云漫不经心的嗓音又在头顶落下。
  “姈姈,若今夜救起你的是宋公子,他来求娶,你嫁是不嫁?”
  赵雪梨心下再次收紧,又抬眸看回去,不明白他是随意一问,还是察觉到什么在试探她。
  此前许多事,许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了,可他冷不丁的一句话又会让雪梨疑心自己是否言辞不当,露了破绽。
  这个人自小周旋在盛京权贵之中,少时便得圣上青眼,入了朝堂,数年尔虞我诈,宦海沉浮,早让他原就沉稳的性子越发讳莫如深,不漏声色。雪梨是无法从他的神情动作中辨出丁点信息的,但他却洞若观火,仅仅从她的神态言语之间就能推出真假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