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第74节
作者:
温三 更新:2025-09-22 08:52 字数:4240
就像她第一次附身在钟离湛的身上一样,她的魂魄虽然离开了钟离湛的身体,却仍然去到了一个与他有关的时间,短暂地成了俯瞰的一双眼。
云绡魂魄离开的那一天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距离她魂魄离开后又过了很长时间,钟离湛又一次去了锦仙山。
这一次他孤身前往,锦仙山上也不似云绡后来在鬼女山看见的那样和谐。
她们数千人聚集在山坳处,有的想要离开,有的害怕离开,有的则聪明地占据一方资源,为了几棵果树打得不可开交,也有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另一批人划清界限。
没有精致的屋楼,没有古老的梯街,没有花团锦簇的小道,也没有自产自造的柴米油盐。
云绡的魂魄与那些旖族女子擦身而过,跟去了钟离湛的身边。
她离钟离湛很远,远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看上去似乎比她来时消瘦了许多。
云绡猜也猜得到,他颁布了旖族不能生女的命令,顶着巨大压力的他总要来找一回致使旖族女子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不是你不说,孤就一无所知。”钟离湛冷冷地看向那个冰霜凝结而成的美人。
明明洛娥比他高,可他却像是在睥睨对方。
“孤遇见了个奇妙的机缘。”钟离湛道:“有一个人将孤一直无法挣开的梦境撕出了裂口之后,孤再入梦,总能比上一回看见的多一些。”
“孤看见了清晰的历史,知晓在最开始的战役中,尾人族因有野兽相助,与人族之战上占据上风,轻易拿下胜局。那个时候的尾人并非如今这样痴傻木讷,是因为一方赖棋才长出了让他们诚实忠贞的尾巴,从此不通隐藏,不明诡计,为各族打压。”
“孤很奇怪,明明尾人族胜了,为何却还是输了。人族并无所长,如何能赖得尾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后来孤就明白了。”
钟离湛盯着冰霜女子,声音低沉:“在尾人攻打人族之时,尚有另一族亦在攻打人族。”
云绡看不清钟离湛,却意外地能看清洛娥的神情,她见到洛娥变得慌乱,如若她有实质身躯,这个时候大约是冷汗淋漓。
“湖族即便有排兵布阵之法,但架不住人族学习太快,虽有两次败绩又很快就能重新站起来,所以人族在与湖族的对战中虽节节败退,却也有来有往。”
钟离湛道:“最终自然是人族损失惨重,不仅成了尾人族身下兽群的食物,也成了湖族的奴隶。此一局,其实是湖族与尾人族的较量,人族不过是他们计数的蝼蚁。”
“湖族虽胜却慢,他输给了尾人族,但因执子之神赖棋,最终结果变成了湖族胜于尾人,叫尾人族多了一条与生俱来的兽尾。”
钟离湛说着,洛娥明显有些招架不住地崩溃。
她浑浑噩噩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裹挟着冷风袭来:“是尾人耍赖!他们有野兽相助,湖族只是肉体凡胎,比起速度当然比不过!当初就不该给尾人与兽沟通的能力,尾人超出其他族人太多,总得削弱几分,这场局玩起来才有意思。”
“所以,是玩?”钟离湛的声音却比那寒风还冷,像是刀刃,割断了洛娥的理智。
“所以,所谓神明赐福于苍生,将人划分五族,各族皆有其优势所在,这些!也都是玩。”
钟离湛半垂着头,回想起他活着的这二百多年见过的生离死别,他是从凡人的最底层,最卑微处一剑剑斩断不公才走出来的。
年幼的身躯,不甘的灵魂,一把以恶人鲜血滋养的剑,这就是他后来的全部了。
可人原来站得越高,看得越广,知道得越多,越接近此世间真相时,往往才更恐惧,明白原来他们都是蝼蚁。
神明丢了一粒米在蚁窝外,他们能为了那粒米挣个数百年的头破血流。
钟离湛沉声道:“所以,你是因为破坏了棋局,违反了游戏的规矩,才被赶了下来。”
洛娥没有回答,可她的每一个反应都是回答。
她是旖族的神女,她曾为旖族赐福,给予旖族非同寻常的力量,可因为她与祁山鹤相爱,又被祁山鹤丢下,因爱生恨给了旖族女子如同菟丝花一样的诅咒。
凡是与她们接近的男子都容易被她们吸引,而凡是爱上她们的男子都要以运势骨血去饲养她们。
钟离湛想要知道的答案他都明白了,来这里不过是多了一番求证罢了。
“看来操纵棋局的,也不尽有脑子。”他杀人诛心道:“看你就知道了。”
“钟离湛!!!”
钟离湛没再看洛娥,他拂袖转身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孤知道这座山是你的本体,你与你爱的子民,生生世世相守,都别再出来害人了。”
“你要做什么?!”
洛娥想要去抓住钟离湛,可她竟然无法触碰钟离湛,云绡的魂魄骤然被拉得很远,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整座锦仙山外布满了符文。
方才与洛娥谈话的不过是钟离湛制造的符人幻象,幻象字字珠玑转移洛娥的注意力,钟离湛在外将整片锦仙山与世隔绝,全都封锁在他设下的符咒阵界之内。
阵圈如同一朵绽放的金莲,莲瓣像刀一样深刻地削下地面,裂成悬崖峭壁,成了与外界分裂的鸿沟。
金莲花瓣之上,符文洋洋洒洒,咒印寸寸相连,那是云绡在鬼女山外短暂看见的印记。此刻再去
看,清晰的字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很快就捕捉到了自己熟悉的部分。
锦仙山是洛娥的本体,她操纵着寒霜想要从山中逃离出去,滚落的碎石汇聚成一只冰雪覆盖的鬼爪,铺天盖地一样朝钟离湛的背影袭去。
“小心!”
云绡喊了一声,又见剑光闪烁,银色的暗芒从她眼前迅速回转,剑声嗡鸣,震耳欲聋。
山中女子哀嚎不断,那冰霜鬼爪化成了浠沥沥的雨雪,云绡回头看去,便见到锦仙山被钟离湛的剑削平了一座小山峰,将整片山壁露了出来。
光滑的山壁上,女子的身影即将挣扎出来。
洛娥的哭喊声比她山中那些旖族女子更高,一声声凄厉地居然是在问:“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为何还不告诉我祁山鹤的下落!”
钟离湛的玄衣在阳光下隐隐有斑斓的霞光,高束的卷发飞扬,他听着洛娥的话只觉得可笑,但窥得世间真相,心理上到底是有些崩塌了的。
“钟离湛,你告诉我,告诉我祁山鹤去了哪里!”
“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怎能丢下我就走?我要知道他在哪儿,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云绡双手捂住耳朵,可她不过是魂体,无法屏蔽这刺耳的声音。
“聒噪!”
钟离湛低呵一声,手指凌空点在削平了的山壁上,缭乱的字体化成咒印,封住了洛娥的声音,将她疯狂的意识锁在那面墙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就走了。
没有回头,一步步离开锦仙山。
整座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的锦仙山在他每一步离开时都冷上三分,眨眼之间就化成了冰凌的雪山。
白雪覆盖了金莲咒印的痕迹,也遮蔽了云绡认出来的,那些符文上夹杂着的反咒。
云绡看着他走出了锦仙山,越走,脊背越弯。
云绡的眼眶忽而一酸,她感受到心口传来的疼痛,她知道钟离湛在难过,她竟然觉得,她明白他这一刻的感受。
钟离湛说,那些神明高高在上地掌管着世人的一切,人将希望寄托于神明是天真的妄想。
他说,世有不公,他就要用自己心中的正义,做那天地间的一杆秤。
可原来那首诗是这个意思啊。
长空为垫云为台,山河化掌灵作盘,巧赐苍生一精炁,左右天道执黑白。
神明以凡人做局,执子对弈……所以她在钟离湛的梦境里看见白光化作的巨人,那一根根像是能随时捏死他们的手指,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离开梦境前看见脚下一闪而过的红光,不过是棋局上分布领地的线。
云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甚至知道钟离湛方才不过只是放狠话,他的力量无法解开旖族女子身上的诅咒,所以他才恐吓让那些女子老老实实待在山中。
山里没有要她们性命的东西,山外的反咒也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她们贸然离开锦仙山,去了外界伤害了其他无辜之人。
这已经是他当下能做到的与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在云绡面前从来如山一样的男子,封印一座化形为山的神女,耗尽了他的心力,毫无预兆地噗通一声朝前栽去。
“钟离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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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湛!”
云绡猛然睁开眼,入目所见的第一眼就是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对上钟离湛那双担忧的目光,云绡想也没想就朝他扑了过去。
钟离湛觉得她这一次冲过来的力道像是一头小蛮牛,额头撞得他胸膛震震,分量着实不轻。
他搂住了云绡的腰,另一只手安抚地托着她的后脑,沿着她的发丝顺了顺她的背,问:“怎么了?这一次我算准了你归来的方位,半点没有错漏,怎么还害怕这成这样?”
是了,害怕。
钟离湛从云绡睁开的眼中看见了担忧和害怕,她睁眼的刹那眼眶就红了。
滚烫的,潮湿的触觉沿着他胸前的皮肤滑落,炙热的呼吸粗粗地喘着,钟离湛抱着云绡的手臂一僵,他扶起云绡的脸抬起她的下巴去看。
“怎么真哭了?”
剑眉紧促,钟离湛的手指拂过云绡的脸。她哭得不狠,也无声无息的,就是眼泪止不住一样,刚擦去又落下。
每一滴眼泪都像是透过他的皮肤骨肉,砸在了他的心口上,带着难以忽视的温度,让他擦拭的指尖都在发麻。
“到底怎么了?”钟离湛捧起她的脸,试探着她的灵魂并无伤痕:“绡绡!”
云绡扁着嘴,她近距离地望着眼前的钟离湛,他的额心没有那一条细得像线一样的红痕,他是她熟悉的人,是她更喜欢的钟离湛。
云绡知道自己回来了,她看见的那些全都是两千余年前的过去。可九星连月阵无法驱散她心里在那一瞬的难过,于她而言,钟离湛才在她的眼前倒下,可她无法扶起他。
云绡抬手抹过钟离湛紧促的眉心,掌心揉了揉他的额头,说话时带着哭腔的鼻音:“你的头痛不痛啊,钟离湛。”
钟离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摇头回答云绡:“不痛。”
这句话起到有效的安抚,云绡哭得没那么狠了,那只小手也换了位置,掌心贴着钟离湛的心口,抚摸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
“那你这里呢,还难不难受了?呜呜。”
云绡的声音还在颤抖着,钟离湛却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他在这里等了三天,但云绡在过去恐怕经历得颇为漫长。
“不论你看见了什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绡绡。”他望着她的眼:“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云绡刚止住的泪又被他这句话给激出来了。
“不是的,不是好好的,钟离湛。”她踮起脚,双手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抱得越发得紧。
不是的,他不是好好的,他已经死了。
第69章
湿热的气息闷在肩膀处,钟离湛俯身弓背,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些。
他听着云绡压抑着的呜咽声,宽大的手掌一遍遍抚摸她的脊背安抚,不断开口重复:“好了好了,不哭了,不难过了。”
钟离湛没见过云绡如此,她以前也落过泪,但与云绡熟悉了之后钟离湛也知道她有很多次的眼泪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