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第162节
作者:
温三 更新:2025-09-22 08:52 字数:4678
云绡:“……”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旖族女子会渐渐发现,她们已经没有了那蛊惑人心的力量了。
这些被钟离湛化解的“神明赐福”,需得三代人慢慢才能消化完毕。
徐容靳处理旖族之事游刃有余,但在面对徐容朝的时候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徐容朝非要带他回若川,徐容靳不想回去。
徐容朝却道:“二哥,宫墙深深,阶级分明,这里的人斗智斗勇,都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你玩儿不过他们的。如今祖父未必会醒,这世上就只有你我是至亲血脉,你跟我回若川吧,大哥曾经犯下的那些错,我们慢慢去弥补,那里才是你我的家。”
徐容靳不知要如何反驳徐容朝,他的确不聪明,若与这些京都权贵动脑经他一定占下风。可他也不想去若川,对他来说,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地方,那里也不是他的家了。
祖父从来都只是徐容朝的祖父,他若以一个曾经犯了错的罪人,如今弥补归来的姿态回去,便要受若川所有人的指责和监督,甚至还要为了维持表面父慈子孝的虚假,
唤那个恶毒的女人母亲。
徐容靳没说话,仲卿把徐容朝打发了。
“哎?老夫捡到他时,他就差一口气了,他的命是老夫救回来的,他也向老夫承诺今后要给老夫养老送终。”仲卿对徐容朝挑眉:“怎么?你一句话让他跟你去若川,他欠老夫的这条命谁来还?”
徐容朝怔愣,徐容靳深吸一口气,也顺话道:“过去的徐容靳早就死在火海里了,你欠我的,这一次还清,我欠若川的,今后会用自己的功绩来表心。”
徐容朝临行前并未完全放弃劝说徐容靳的心,他想着待到京都重新修整好了,云光憧定然也要将他们这些曾经共同面临浩劫之人再召回一起,商讨那日所见天塌之祸的由来和将来的应对之策。
那个时候,徐容靳应当也已经清醒了。
徐容朝以为,自己曾经来过京都,他见识过京都王孙贵族们的傲慢和可恶,他怕徐容靳会与他经历相同的事情,但有些事若不让徐容靳撞一回南墙,他也不会痛到回头。
云绡对于徐容朝的心思无话可说。
毕竟貌似曾经给徐容朝带去最大伤害的人,就是她,这叫徐容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警惕些才好,云绡想,警惕些也聪明些,以后就不会再被人欺骗,也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至于沈旨……这是云绡最省心的一个。
直至此刻,云绡也不知道沈旨那莫名其妙的好感从何而来,他对云绡和云绡身边的人都很友善,云绡提的要求他也想都不想地答应。
徐容靳道:“那日天都快塌下来了,我心底发慌站不住了,他还老神在在的坐着,一点儿也不忧心呢……这沈旨真是个神人。”
仲卿忽言:“也不难理解,如若他从来都没想过活,自然也就不畏惧死。”
徐容靳被仲卿这话说得一愣:“他整天笑眯眯的,看上去不像是要寻死觅活的人啊。”
云绡也不懂不想活的人应当是什么样子,她虽见过一个谢尧钰,可云绡并不认为谢尧钰想死,他只是想解脱,而死是他解脱的唯一方式而已。
仲卿看这两个都是一脸茫然,便解释道:“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寻死觅活,他会悄无声息地消失。沈旨身上没活气儿,他死也可以,活也可以,能支撑着他一直活着的,大约就是他的善心吧。”
当时沈旨对仲卿说的是:活着,或许可以多帮一个人,那便先活着吧。
云绡挑眉:“你好懂哦,你曾也这样?”
徐容靳酸溜溜道:“还是你们长得像,能心意相通?”
仲卿:“……”
要不是钟离湛在这儿,他就要撒泼骂人了嗷。
可事实上曾经钟离湛也在,只是没有这么强烈的存在感而已。
仲卿道:“他离开京都时我见过他一面浅聊了片刻,他在离开前去看望了何舜,真奇怪啊,他对何舜这种人居然也有本能地善意……”
仲卿顿了一下,锤了一下手:“沈旨说,何舜一直在等你!”
仲卿看向云绡。
而云绡挑眉,侧眸看向身边的钟离湛。
等她?
何舜心心念念的,肯定得是钟离湛啊。
第154章
仲卿和徐容靳并没有在营帐内待太久。
云绡和钟离湛风尘仆仆地回来,总需要好好休整一番,仲卿也得去找云光憧商讨该如何昭告天下云绡归来的事宜。按照他的想法,总得举办一次盛大的仪式才行,至于最开始仲卿和云绡心照不宣的想法,此时并非谈论的最佳时机。
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
女帝之位并非那么容易就能达成,至少在人族的历史上从未有过,而那位旖族历史上的女帝在位时期不长,也没留下什么好名声。
按照云绡和仲卿的计划,其实云光憧应当在京都险些沦陷的时候就该逃跑了。那个时候云绡再顺水推舟地成为救世主,加上她之前给自己设立的名声与命运,便能在所有人的支持下顺理成章地成为女帝。
但事实上君子论迹不论心,且不管云光憧留在京都到底是知道自己逃不掉还是为了身后名,至少他在彼时起到了一个很好的鼓舞作用,而云绡给仲卿安排和何舜对峙的话,也都被云光憧说完了。
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帝王,虽资质平平容易被人蛊惑,可要是有人看管着,也定然比那些贪功冒进的要更稳妥,不容易出错。
何况云光憧在京都之变上亦占足了民心,云绡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将他从帝位上拉下来。
她另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仲卿和徐容靳离开营帐后,云绡才认真地看了钟离湛一眼。
她问:“方才仲卿说的,何舜如今还在天牢里等着你去,你要不要见他一面?”
钟离湛回忆起了和云绡的所有过往,那些被云上巨人刻意从他身体里剥离而模糊的回忆也渐渐变得清晰,钟离湛对何舜的想法,便和当日在京都再一次看见他时有些不同了。
彼时钟离湛的身体还被困在天祭台下,何舜在知道他的魂魄就在云绡身边时那一番剖白并没有叫钟离湛有多理解他。在钟离湛的心里,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何舜在日积月累中变成了一个和过去的他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驰之人。
但钟离湛回忆起他和云绡的过去,自然也就回忆起了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何舜为他背负的责任太多。
彼时钟离湛其实也不完全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帝王,他迫切地想要在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前改变现状,并不在意民间关于他的流言如何沸沸扬扬。何舜想要在那种情况下维持照国的稳定,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那些氏族对钟离湛的谩骂,人群里对钟离湛的质问,也都是何舜和洛锦扛在前头的。
钟离湛设身处地地想,在那种情况下何舜会被云上巨人的梦境迷惑,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后来越来越极端地做出了那么多错误的选择,钟离湛仍然无法寻找任何理由替他开脱,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钟离湛之前以为,他和何舜之间的因果已了,但只要何舜对于见他一面,亲自向他解释一事仍有执念,那就不算真的了断。
所以钟离湛还是决定去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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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内的环境很恶劣,云光憧为了折磨这个险些害他灭国之人,将地牢内灌了水,水没过人的脚踝,牢狱中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躺下的地方。
他灌入的水量刚好让何舜不能躺下睡觉,又不会在他坐入水中的时候给他一些身体上的庇护,让他看上去别那么狼狈不堪。
沈旨临行前给何舜的外衣很快就被人拿走
,他仍然是赤条条地坐在地牢的角落里,一双眼木讷地看向一口小小窗户上的光芒映入水面中的倒影,他靠着这些光来算自己的时日。
何舜身上的能力都是被云上巨人赋予的,而云上巨人悉数陨落的那一刻他亦有感受,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天神赐予他的长寿之力正随着时光迅速流逝。他根本没有几十年的将来,他甚至未必还能有几十天。
何舜的发丝已经花白,沾染着赃污的水迹,湿漉漉地贴在皱巴巴的身上。
他一直在咬牙坚持着,希望沈旨能见到云绡,能将他的话带到!
何舜的心中有许多不甘,在这些天的煎熬里,他的心每日都被热油烹煮,他有无数句解释的话想要诉说出来,从他第一次做梦开始,也从他第一次去利用一个好人的善良开始……
地牢的水面中晃动着火光,何舜忽而一怔,他从那些火光和阳光的倒影里看见了一个人影,很模糊,但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等了两千多年的人!
何舜生怕这是他濒死前的一场幻觉,他连忙抬头去看,便对上了钟离湛的目光。
钟离湛和过去的他似乎有些不同了,何舜有那么一瞬怀疑,眼前之人是否是他人的障眼法假扮的。
在何舜的记忆里钟离湛的气势并没有这么柔和,他是雷厉风行的曦帝,身处高位,总有睥睨苍生之威。
何舜险些问出了“你是谁”。
可下一刻他又万分确定,眼前之人就是钟离湛。因为这世上唯一能以障眼法扮演钟离湛相像到这种地步的人就站在钟离湛的身后不远处,双臂环胸以闲适的姿态围观他们的相见。
云绡没上前打扰,她其实并不惊讶何舜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或许是她天生心硬,云绡也不觉得何舜可怜。在她所看见的地方有谢尧钰,有渡仙城,有沈旨,有若川……在她看不见的那两千多年里,也有无数人的生命化作何舜手里的一粒尘埃,随着他的翻云覆雨而烟消云散。
那些人比如今的何舜可怜太多了。
她来,一是因为钟离湛不能离开她十步之外,二也是想要听听何舜到底想和钟离湛说什么,她很好奇。
何舜张了张嘴,曾经设想过无数遍的千言万语此刻都统统化作了虚无。钟离湛就站在何舜的面前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他的那些解释都毫无意义。
何舜坚持了两千多年想要的,就是看见钟离湛重新活过来。
至于他为何会死,而他有无背叛,他为了复活钟离湛究竟做过多少努力,其实都不必再提。
他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了,是云绡救了钟离湛,还是他救了钟离湛,都无所谓的。
所以何舜沉默了很久之后,只说了一句:“君上活着,真好啊。”
这一刻他就像是回到了大火弥漫假王宫的那一夜,他在发现情况不对时义无反顾地再度冲入了火海,而这一次,钟离湛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两千多年前被灼烧的皮肤在这一刻滚烫发疼,像是重新从他的身体上剥离开,鲜血淋漓地给予他无知的惩罚。
而何舜享受此时此刻的疼痛,这些疼痛鲜活地告诉他,他并非处于臆想和梦境当中,钟离湛真的重新活过来。
“可惜,这一次我不能陪着君上,完成宏图大业。”何舜亦有些失落。
钟离湛闻言,有些怒其不争,可还是叹了口气道:“何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我的宏图大业。”
何舜的心似乎停跳了很长时间。
手刃五族暴虐残忍的帝王,坐上曦帝人皇之位,解放数以万计的奴隶,甚至大力推行农耕、开山布路、在他管辖之内绝无不公,无欺凌……这些难道都不是他的宏图大业吗?
这些难道不都是他何舜跟随钟离湛,愿意以性命相付,一步步成为钟离湛值得信赖的臣子的原因吗?
“君上似乎变了。”何舜道:“您少了野心与手段,多了平静和优柔。”
云绡闻言,冷哼了一声。
这叫何舜注意到云绡的存在,他的目光立刻落在云绡身上,恍然大悟:“是她改变了您的初衷。”
“他是什么初衷?”云绡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几步拦在钟离湛的面前,伸手捂住钟离湛的眼道:“别看他,多看一眼都要恶心得吃不下饭!”
钟离湛按下了云绡的手,他仍然直视着何舜的眼问道:“那是我的初衷,还是你后来的妄念?”
何舜愣怔,他呆滞地望着钟离湛,那双眼里写满了茫然。
“如果你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执着于非要与我见面。”钟离湛道:“同样,如若你想不明白这一点,我就算时时刻刻站在你面前,也无法平息你心中的不甘愿。”
云绡嘁出声:“你和他说得这么温和,他能听得懂吗?时间的确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但他的心却不是在你死后更改的,他在你死去之前,心便已经变得麻木。”
云绡回忆起她第三次回到过去,附身在钟离湛身上时,入目所见第一眼就是何舜手起刀落地砍下了钟离湛祖母一支表亲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