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妄想 第118节
作者:郁七月      更新:2025-09-22 09:00      字数:4109
  五年了。
  这封信他看过无数次,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早已刻入骨髓,每一次看都像是拿一把刀在他从未愈合的伤口上再剜上一刀,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将它锁在这里,像囚禁她抛弃他的罪证。
  可当所有的真相揭穿,所有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才知道,锁着的竟然是父亲对她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还有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当事人。
  不知者不罪?
  不,就是因为不知情,才更加罪该万死!
  就在他指尖刚刚碰到那粗糙的信封边缘,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来电依然显示是董事长办公室的秘书。
  原本想挂断的动作,最终还是迟疑地按了接听。
  “陆总!”秘书慌乱又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传来:“您终于接电话了,董事长、他、他晕倒了!”
  然而陆邢周的声音却冷得像冰:“晕倒就送医院,这种小事也需要向我汇报?”
  “不是的,陆总!”秘书急得快语无伦次,“已经送到医院了!但是、但是刚刚医生下了……下了病危通知书,需要家属签字——”
  陆邢周展开信纸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眉心倏然拧紧,然而他目光落在信纸上,那熟悉的、属于虞笙的笔迹,此刻在他眼中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意味。每一个字的转折,每一笔的勾勒,似乎都透着当年写下它们时,那只手的颤抖、绝望和被迫的屈辱。这不再是一封绝情信,而是一份血淋淋的认罪书,控诉着他父亲犯下的罪恶。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瞬间涌起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他甚至没有听完秘书后面的话,直接打断——
  “找王诚!他不是一直担任紧急联系人吗?让他去签。”
  话音落下的瞬间,保险柜柜门被他“砰”的一声推上、锁死,几乎是同时,他挂断了电话。
  仿佛将他对父亲的那点血脉之情彻底切断。
  第68章
  米兰
  自从那日听林菁说起母亲对着全家福流泪的反常后,虞笙的心就始终悬着。她刻意放慢节奏,留出更多空间,等待着,期盼着母亲或许会主动问她些什么,关于过去,关于父亲……
  可是一连几天过去,母亲的表现却格外平静。她依旧会温和地对她笑,会在天气好时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会吃光她准备的饭菜,但对待她的态度,和之前记忆混沌时并无明显不同,仿佛那日的泪眼婆娑只是林菁的一个错觉。
  这种平静,反而让虞笙心头那根弦越绷越紧。
  傍晚,把母亲送回诊所后,虞笙站在院子里,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忍不住对身旁的林菁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母亲其实已经想起些什么了,只是……她故意不想让我知道?”
  林菁正收拾着桌上的茶杯,闻言愣了一下:“…应该不会吧?哪有母亲想起自己的女儿了,却不肯相认的道理?这说不通啊。”
  虞笙也觉得说不通。
  可若是想起来的记忆,全都是痛苦不堪、甚至鲜血淋漓的呢?如果回忆本身对她而言是一种折磨,那她选择沉默,将自己重新封闭起来,是不是一种自我保护?
  这个念头让虞笙的心狠狠一揪。
  见她不说话,神色愈发凝重,林菁放下杯子,挽住她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哎呀,你别自己胡思乱想吓自己了。”她语带宽慰:“也许只是我们想多了,阿姨可能真的就是看着照片有点感触,但确实还没完全想起来呢?给她点时间嘛。”
  如果什么都没想起来,为什么独独对着那张有着父亲的照片流泪呢?这种不确定和隐隐的担忧让她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几度纠结后,她拨通了ancho的电话。
  “ancho,我想向您咨询一件事,是关于我母亲的……”
  虞笙把那日母亲的异常详细说给他听后,问出了心头的疑惑:“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她其实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记忆,甚至可能是大部分记忆,但是……她却选择隐瞒,故意不表现出来,也不愿与人提及?”
  电话那头的ancho似乎思考了几秒钟,才谨慎地回答:“从神经心理学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角度来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当患者潜意识认为某些记忆过于痛苦,公开承认或谈论它会带来难以承受的二次伤害时,大脑的防御机制可能会促使她选择一种‘策略性沉默’。她不是忘记了,而是不愿意去触碰,甚至试图营造一种‘尚未记起’的假象,以此来保护自己当前相对平静的心理状态。”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也有可能是记忆的恢复是碎片化的、不稳定的,她本人也处于一种困惑和混乱中,无法清晰表达。”
  虞笙的心因ancho前半段的解释而微微下沉:“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即使想起来了,也可能因为那些记忆太痛苦,而选择不告诉我?”
  “可以这么理解。”ancho语带安抚:“虞小姐,我理解你的急切和担忧。但请相信,无论虞女士是否已经恢复记忆,她此刻选择沉默,一定有她内在的原因和逻辑。这可能需要时间,需要她感到足够的安全,才能慢慢敞开心扉。强迫她承认或追问,可能会适得其反。我建议,我们目前最好的方式依然是保持现有的状态,耐心观察,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ancho的专业分析缓缓压下了她心头的焦躁。
  沉默片刻后,虞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ancho。”
  “不客气。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挂断电话,虞笙握着手机,久久地站在窗前。
  四月的米兰,春意已深。白日的阳光和煦,将小院里的紫藤花苞催出浅浅的紫色,天竺葵开得越发浓艳。但白日喧嚣过后,深夜的空气里仍裹挟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晚风拂过新生的叶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得夜色沉寂。
  虞笙躺在床上。
  ancho的话、母亲沉默的侧脸,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旋转,让她辗转反侧。
  窗外,月亮悄然爬过中天,清冷的光辉洒满小院。
  而此时,陆邢周刚走出机场。
  长途飞机的倦意让他整个人疲惫不堪,但他眼底却毫无睡意,反而是一片被各种情绪冲刷后的清明。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等候的车辆,赶往诊所所在的那条小巷。
  就在虞笙因为无法入睡从床上起身时,陆邢周已经一身风尘仆仆,站在了小院外。
  夜风将他额头碎发吹得有些凌乱,他垂着眼眸,看着门边上的铜色门铃,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就这样挣扎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缺乏最后那一点敲门的勇气。
  直到院里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陆邢周来不及多想,慌忙转身将自己藏于门侧的阴影里。
  可他不远万里赶来不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吗?
  心跳的加速里,他定在原地的双脚一点一点转过方向……
  院里,清凉的空气让虞笙微微瑟缩了一下,她拢了拢衣襟,抬头望着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星空。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门外有一道黑影极快地闪过,她心头蓦地一紧,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目光警觉地投向门缝之外的黑暗,“谁在外面?”
  闻声,陆邢周身形骤然一僵。
  先前所有的犹豫和挣扎,
  仿佛都被这一道警惕的声音击得粉碎。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到攥紧,短暂的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气,从门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笙笙。”
  短短两个字,那道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听见的声音,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穿透夜色,隙进门缝,重重敲在她的耳边。
  虞笙整个人怔在原地,无法动弹。
  “笙笙,”陆邢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重的,忏悔的语调,“对不起。”
  虞笙眼睫陡然颤了两下。
  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在他的意识里,这三个字,不是应该由她说吗?
  难道……
  一个令人心惊的猜测蓦然掠过心头,虞笙猛地抬手捂住了嘴。
  不等她理清思路,门外那道沙哑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没想到他会对你做出那么……”陆邢周嗓子眼哽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怨了你这么多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一连说了很多声“对不起”,声音从最初的强压平静,到一点点破碎,最后那几个字,几乎被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彻底盖住。
  最后,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塞:“陆政国欠虞家的,我会连本带利,一样一样,全部还给你。你等我。”
  这最后一句近乎诀别又似承诺的话,让虞笙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几步冲到门后,猛地将门拉开。
  门外,陆邢周就站在那里,他通红的眼底,带着未干的水光,直直地迎上她的视线。
  那无法掩饰的疲惫里似乎夹杂着孤注一掷的坚定。
  虞笙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邢周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可千言万语,却又沉重得无法诉诸于口。
  虞笙被他这种无声的回应逼得更加焦急。她抓着他的手臂来回晃了晃:“你说话啊!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看着她焦急苍白的脸,感受着她抓着自己手臂的微颤指尖。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将她用力抱进怀中,告诉她,从今往后,一切都有他,他再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可他还有什么资格?
  她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手造成的!即便他对此毫不知情,一直被蒙在鼓里,可是这迟到了五年的醒悟,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空洞的安慰和苍白的保证在此刻毫无意义。
  他需要的是行动,是切实的弥补,是对过往彻底的清算。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那声音哑得厉害:“意思就是……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所有的。”
  虞笙抓着他手臂的手指猛地一僵。
  他真的知道了……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
  “所以,”陆邢周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说再多遍也弥补不了你和你家人受到的伤害。我不求你原谅,至少现在,我不配求。”
  他手臂微微用力,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不会弄疼她的力道,将自己的手臂从她逐渐失力、冰凉的手指中抽离出来。
  “给我一点时间,不需要很久。”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却蕴含着风暴,“等我处理完所有必须处理的事情,我会带着我承诺过的一切,堂堂正正地再来找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虞笙心头发颤。
  然而,不等虞笙深想他眼神背后可能的疯狂,陆邢周已经转过身。
  虞笙下意识追出两步,可是他最后看她的眼神,硬是将她的双脚钉在了原地。
  处理完该处理的事情……
  连本带息地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