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
秦方方方方 更新:2025-09-22 09:08 字数:3294
那汉子伸出粗糙的手指,咧着嘴笑,“够家里婆娘娃娃吃几天饱饭,还能割半斤肉开开荤!”
“可不是嘛!自打娘娘当家,这日子是真不一样了。俺家那几亩薄田,用了官衙推广的新式犁头和那什么……金皇后种子?娘的,去年收成愣是比往年多出一半!交完皇粮,家里粮仓居然还能有多的剩!俺爹说,活了一甲子,没想过能有这光景。”
“读书人以前总嚷嚷牝鸡司晨,祸国殃民,俺看纯属放屁!谁让俺吃饱饭,俺就认谁!皇帝老子以前倒是爷们,可咱过得是啥日子?三天饿九顿不夸张!现在呢?皇后娘娘是女人咋了?这女人比多少男人强多了!就比那些当官的好多了!”
几个粗豪汉子的话语毫无顾忌地飘入轿中,如重锤般敲在杨廷和的心上。
他默默放下轿帘,靠在轿壁上,闭上眼,深深叹息了一声。
这些话语,粗鄙,却真实得刺耳。
他身在阁中,自然比百姓更清楚这三年的变化。皇后并非一味强硬,她深谙平衡与循序渐进之道。她用改良的农具和新作物稳住了天下的根基,用鼓励工商、疏通漕运、整饬治安带来了肉眼可见的繁荣,用精准的政令和他不得不承认的高效执行力,将国家机器运转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顺畅。
国库前所未有的充盈,边境因粮饷充足而渐趋安稳,百姓是真的得到了实惠。
那些曾经激烈反对的清流言官,声音早已微弱下去。一方面是因为皇后手段果决,打压异己毫不手软。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铁一般的事实
摆在眼前,皇后治下,国势确实在蒸蒸日上,百姓生活确实在改善。
“奈何是女子啊……”杨廷和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充满了无尽的复杂情绪。有敬佩,有叹服,有身为儒臣根深蒂固的别扭,更有难以言喻的忧虑。
她做得越好,这忧虑便越深。
陛下呢?陛下难道就丝毫没有危机感吗?
那位依旧沉迷于豹房、军演、新奇火器的皇帝,似乎全然安心地将权柄交付于皇后之手,甚至乐得清闲。他们夫妻之间似乎有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默契与信任。
但杨廷和深知,权力是世上最毒的蜜糖。尝过了独揽大权,言出法随的滋味,真的还能甘心退回后宫,做回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吗?
而天下百姓,如今只认皇后娘娘的恩德,长此以往,陛下天威何在?皇统尊严何存?
这盛世繁华之下,潜藏着的,究竟是国运昌隆的基石,还是倾覆社稷的暗流?
轿子落下,户部衙门到了。杨廷和收敛起所有心神,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威严,迈步下轿。
只是那一声深藏于心的叹息,却久久未能散去。
与杨廷和那沉重如山、充满忧思的叹息截然相反,此刻的坤宁宫内,可谓是一片闲适慵懒,氛围轻松得几乎能飘起香粉的甜腻。
李凤遥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春日暖阳透过玲珑的窗格,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伸出双手,纤长的手指自然舒展,两名心灵手巧的宫女正跪坐在榻前的绒毯上,小心翼翼地侍弄着。
一旁的紫檀小几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里面是捣碎的风仙花汁液混合了明矾、蜂蜡等物调制出的各色染料,从鲜亮的正红、娇嫩的粉橘,到时下京中贵女间最新流行的,带着细碎金粉的蔻丹色,一应俱全。
一个宫女正用细小的毛笔,蘸取着鲜红的汁液,极其仔细地在她指甲上描绘着繁复的牡丹花纹。另一个则捧着她的另一只手,用小矬子轻轻打磨指甲的边缘。
闻溪难得清闲,在一旁捧着个冰鉴,里面镇着时新的瓜果,随时准备递上。青词则拿着团扇,轻轻地扇着,既驱散些许燥意,也让染料能快些干透。
“娘娘,这个金粉的色调,衬您肤色真是极好的。”闻溪笑着凑趣。
李凤遥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刚涂好底色的几根手指,满意地嗯了一声:“是不错。就是这画起来太费功夫,本宫都快坐僵了。”
“娘娘且忍忍,就快好了。”正在画花的宫女连忙柔声劝慰,“这花样是尚功局最新的图样,京里还没几位夫人有呢,保证娘娘是独一份的。”
“罢了罢了,谁让本宫就好这点新鲜呢。”李凤遥笑着,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说起来,江南新进上的那些料子,吩咐尚衣监给各宫都分一分了吗?天热了,做些轻薄的夏衣正好。”
“早已按娘娘的吩咐送去了。”青词回道,“贤妃娘娘还特意来谢过恩呢。”
“嗯,她如今管着宫务,倒也还算省心。”李凤遥漫不经心地道,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的指甲上,“这颜色再亮些才好,下次让他们试试加点珍珠粉?”
她全然沉浸在这,至于杨廷和那些关于牝鸡司晨,皇统尊严的深沉忧虑,若是让她知道了,恐怕只会换来一声嗤笑。
焦虑?那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有那功夫忧国忧民、伤春悲秋,不如想想怎么把指甲弄得更好看,怎么把日子过得更舒坦。百姓吃饱了饭,国库装满了钱,边境稳住了。
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她李凤遥,现在只想享受这好不容易奋斗来的,腐败又安逸的皇后生活。至于别人怎么想,尤其是那些老学究们怎么焦虑,关她什么事?
“娘娘,您看这边框再勾勒一道金线可好?”宫女轻声请示。
“准了。”李凤遥伸出指尖,迎着阳光看了看,眼底尽是满意之色,“仔细些画,画好了,本宫有赏。”
正是这闲适慵懒的当口,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内侍压低嗓音的通报:“陛下驾到——”
声音未落,朱厚照已经进来,他刚演武归来,一身玄色窄袖戎服还未换下,额角带着微汗,浑身散发着蓬勃的热气和野劲儿,与这满室馨香柔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一眼就瞧见了软榻上正享受着的李凤遥,眼睛一亮,凑了过来,毫无帝王形象地蹲在榻前,好奇地瞅着宫女们那精细至极的活计。
“哟,朕的皇后这是又在弄什么新鲜花样?”他瞧着那鲜红的蔻丹和细密的金线,觉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啧了一声,“这得多费功夫?坐着不动大半天,多无趣啊!”
李凤遥连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满和娇慵:“女子家的乐趣,陛下这等只知舞刀弄棒的人,自然觉得无趣。”
朱厚照嘿嘿一笑,也不在意她的挤兑,反而伸手想去碰那还没干透的指甲,被宫女惊慌又小心翼翼地躲开了。
“陛下,可使不得,还没干呢!”
朱厚照讪讪地收回手,目光却从李凤遥的指甲移到了她的脸上,笑嘻嘻地道:“凤遥,既然你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帮朕个忙呗?”
李凤遥心中警铃微作,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忙?”
“嘿嘿,也不是什么大事。”朱厚照语气像是在讨糖吃的小孩,“就是这几日的奏疏,堆了有那么一小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朕看着就头疼。你帮朕批了呗?你批得快,眼光又毒,三两下就能搞定!”
李凤遥终于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拖长了声调:“陛下,臣妾记得,三日前才跟陛下说好,接下来半个月,朝政琐事由陛下亲自处理,让臣妾好生歇歇,偷几日清闲。这才过了三天吧?”
她晃了晃那几根还没画完花的手指,“臣妾这清闲还没开始呢,指甲都没做完,您就抱着一堆事来找臣妾了?”
朱厚照被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但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嬉皮笑脸地凑得更近,“朕错了,朕错了还不行吗?朕这不是,不是没你厉害嘛!那些老头子说话拐弯抹角,一个折子能写几千字,核心意思就一句要钱,看得朕眼晕脑胀。还是你厉害,一眼就能看出关键词,朱笔一挥,又快又准!”
他拉着她的衣袖晃了晃,带上了点耍赖的意味:“好凤遥,你就帮帮朕这一回?就这一摞!批完了,朕带你去西苑试新到的弗朗机小火炮,比火铳带劲多了!保证好玩!”
“不帮。”李凤遥斩钉截铁地拒绝,重新靠回软垫上,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本宫已睡熟勿扰的姿态,“君无戏言。说好了半个月就是半个月。陛下自己应的,含着泪也得批完。”
“凤遥……皇后……好娘子……”朱厚照开始软磨硬泡。
“青词,”李凤遥闭着眼吩咐,“本宫乏了,要小憩片刻。替本宫送送陛下。”
青词忍着笑,上前一步,对着朱厚照行了个礼:“陛下,请——”
朱厚照看着铁了心要摆烂的李凤遥,又看看那堆他实在头疼的奏疏,最终悻悻然地站起身,嘟囔道:“……批就批!有什么难的!朕这就去给他们都写个‘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