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破霓      更新:2025-09-22 09:44      字数:3612
  
  传闻难道有误?
  余光瞥见裴绰,他分明已耳根尽赤,却仍端起茶盏借以镇定。
  心念一起,再行试探。
  她取过一盏酒,挪开他面前的茶杯,将酒递至他唇边,声音媚而低:“恩公,喝茶哪里有喝酒痛快?”
  话时声音温软,连带着她雪白的皓腕、纤细的指节,都在烛影下染了朦胧光泽。
  他顿了顿,仰头喝下,目光却如杯中陈酒,越品越意味深长。
  怀晴被盯得心里微乱。
  她索性再度斟满酒盏,一饮而下。
  那是一口琉璃小盏,隐约能看见裴绰的薄唇留下潮湿的印记,接着重叠着女子樱唇的形状。
  裴绰垂眸盯着印记,似乎有点发愁,喉结滚动,道:“你真醉了……”
  怎么像是她在调戏良家郎君?
  难道不该是反着来吗?
  怀晴第一次怀疑暗云山庄的情报不真。
  那时,她接下鬼公子的卷轴,将裴绰生平看了一个遍。
  十余个外室,时不时还强抢民女,在他老家嘉祥,甚至还有裴二公子一夜十女的风流传闻,何其贪花好色。
  裴家在京城算是个落魄伯府,到裴绰父辈这一代,逐渐孤木难支,皇恩不再,唯有靠着裴老太君支撑着伯府的体面。
  谁知裴绰一出生,老太君便撒手人寰。众人都道,裴绰八字硬,克父克兄克血亲。
  有一游方道人给了个破解之法,让裴绰远远养在老家嘉祥,终生不得入京城,便能永葆裴府平安,富贵绵长。
  自裴绰被送出京城后,裴府果然重获皇恩。
  后来,因成祖容钧登基,裴家有从龙之功,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十年前,裴绰私自回京,恩科一举中第。他从未踏足裴府一步,另辟府邸自住。
  谁曾想,十年过去,伯府逐渐失势,裴绰却成了翻云覆雨之人。
  想来,对嘉祥女子的偏爱,便是裴绰少年时期落下的癖好。
  “醉?醉什么醉……再多一百倍都醉不倒我!”怀晴索性撒酒疯,拉着裴绰胳膊抱在怀里。
  “村里的先生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话我可不爱听,难道咱们姑娘们话一出,四匹马就能追上来了?他们都瞧不起女子,大人你呢?”
  说着,好不委屈地蹭着他的胳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爹爹说,巾帼不让须眉……他就没有瞧不起女子。凭什么,男儿做的事女子就不能做?……爹爹……爹爹他没能走到京都……”
  泪水沾湿了裴绰的衣袖。
  她埋首在裴绰肩侧,一动一摇,衣襟半敞,峰峦起伏,只差将他整条手臂都拥入层峦叠嶂之中。
  这下,裴绰不止耳尖,连后颈都泛起薄红。
  “好在有大人,以后即便为奴为婢,我也甘愿!”
  怀晴柔柔地看他一眼,暗示他可以进行下一步。
  若是旁人被这么一瞧,身子早就酥了一半。
  偏偏传闻中色胆包天的裴绰,行止不差分毫。
  莫非裴绰不举?
  怀晴越想越觉得,十有八九了。
  见她哭得伤心,他终究没将胳膊甩开,另一只手摸了摸她野狸奴乌黑的脑袋,声音沉沉:“好好的,怎么哭了?”
  男子安慰的话着实干瘪,“令堂泉下有知,一定不愿看到你哭。”
  见言语不奏效,他又加了一句:“放心吧,小丫头,一定给令堂风光大葬。”
  哭声止住了。
  不是因怀晴被安抚住了,而是她心思在别处。
  这话虽说得好听,实则为试探之举,裴绰这般谨慎,非得生生掘了所谓家父的薄葬之地,亲眼看见白骨,才会信了她的话。
  她不该急于成事,少想了一层。
  这些年来,裴绰遇刺不少,每每都能成功脱身。
  一来他身边高手众多,二来步步留心,不肯放过半点纰漏。
  怀晴暗暗后悔,方才步子迈得太大,只得敛容不语。
  见她不哭了,裴绰往怀晴面前的莲纹枝斗笠碗里又夹了一块野鸡肉:“为奴为婢?妍妍自己甘愿,我可舍不得。”
  本是风流子的调戏言语,此时却被他说得一板一眼,郑重至极。
  “嗯?”怀晴怔愣地看向他。
  那珍之重之的语气,仿佛真将她当成意中人一般。
  灯影憧憧,他看着她,她别开了眼。
  怀晴正思忖该如何再度撩拨,好让他放下戒备、就范于闺阁,一举下毒,好速战速决。
  她抹掉泪珠,忽地笑了:“我自然是信大人会好好待奴家的!”
  孰料下一瞬,只听“砰”的一声,裴绰倏然起身。
  那方琉璃盏翻倒,溢出的酒液沿着木纹淌下。
  他也顾不得染湿的手心。
  浑身冷肃,方才的温言软语仿若都是迷梦:“妍妍,笑得不对。”
  “……?”
  说罢,裴绰沉声唤来两名丫鬟交代了几句,便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怀晴望向窗牖边的芭蕉,苍茫夜色下,如同一个肥壮的卫士,坚守城池。
  此
  刻她有些错愕,她没有攻破裴绰的城防?
  两名丫鬟一个唤作“芜夏”,一个叫做“抚秋”,是亲姐妹,气质倒不同。
  抚秋稳重妥帖,一手指挥小丫鬟们收拾好了残羹冷炙、铺好床,熏了香;芜夏热烈明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怀晴与她一来一往聊天,便也把荔园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与民间传闻不差,裴绰在荔园安置了十来个外室,有人如她这般“卖身葬父”而来,有的是裴绰于街头看了一眼,设局抢了来的。
  见怀晴蹙眉,芜夏安抚道:“姑娘别伤心,公子爷对姑娘终究有些不同。”
  “何以见得?”
  “公子爷给姑娘的望晴阁,是整个荔园最好的院子,满园名花,离公子爷的书房也最近。”
  芜夏递给怀晴一杯醒酒茶,道:“姑娘来的第一日,公子爷还来陪姑娘吃饭喝酒。”
  “哦?大人不陪其他姑娘吗?”
  “岂止是不陪!就拿二月间来的傅姑娘来说,人家姑娘千请万请的,公子爷一次也没去瞧过。别说陪着喝酒了。”
  那十有八九是不举了!
  抢了人家姑娘,只是放在府里当镶边、挂件!
  世人不知府里事,只当他风流成性呢,何尝知道此举不过是掩饰某些方面的无能?
  芜夏哪里知道怀晴脑中念头,继续道:“不说其他,公子爷日常滴酒不沾,今儿真是破天荒啦!爷每日亥时三刻便就寝,雷打不动的,眼下都子时了,他才匆匆离去。还有,公子爷……”
  “芜夏!”抚秋低声呵止。
  芜夏悻悻然,噤了声。怀晴心情颇好,虽说没能第一夜便除去裴绰,但她好歹成功混入裴绰的老巢,不在这一时半刻的,于是就着满屋的檀香,沉沉睡去。
  ……
  望晴阁的灯灭了,隔着一池湖水,书房的灯彻夜未眠。
  兰麝烟萦绕方寸之地,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
  裴绰写完一封密信,上好封泥覆其缄口,留印如钤。外裹丝绢、油纸,以防沁水。
  江流矗立一旁,接下密信藏于袖中。
  “江流,还是没有她的消息么?”
  裴绰揉捻食指指尖,指腹残留佳人余温。
  江流向来心直口快,此时被这么一问,嘿嘿一笑:“爷,这几年,您都把嘉祥那一带翻了个底朝天,连路过的流民乞儿都没放过。人没了,就是没了。”
  鸦青的眼睫骤然睁开,一道眸光扫到江流身上,气势逼人。
  “再说了,女大十八变,就算人姑娘此刻站在爷面前,您也认不出了啊!”江流哪里懂得那些弯弯绕绕,说话一向少一根筋。
  “若没寻回她,我心难安。”裴绰眸光穿过江流,落在对岸的望晴阁。
  江流挠挠头,苦恼道:“爷让找的人,一个比一个难找。”
  “不说您这些年来,一直寻的那个小丫头。单说两年前,您从噩梦中醒来,非要寻夫人,我就头大。公子爷,您从没拜过堂,哪儿来的夫人!”
  江流专出馊主意:“爷,按我说,直接三聘六礼,与园子里所有姑娘们都拜个天地,来一个娶一个,不都是夫人了么?这样,不就有夫人了么?何必舍近求远?”
  “江流,出去!”裴绰忍无可忍。
  江流踩在窗棂边,轻功飞身而去,像一只灵巧的夜枭,声音尚落于室内:“爷,您考虑考虑!”
  裴绰推开窗,凉凉的夜风灌入袖中,抚平体内的躁意。
  抬眸望去,夜色澄鲜「1」,漏声迢迢。
  他的心跳亦如漏声,一下接着一下。
  额头的青筋渐起,许是因饮酒,脑筋密密匝匝的痛。
  他遗失了他的珍宝。
  他提笔,想要画一个她的画像,告诉江流世上有这么一个如珠如玉的女子存在。
  墨笔晕开,裴绰的手却顿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