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
破霓 更新:2025-09-22 09:44 字数:3620
众人闻之色变。连方才哭泣的农汉都止住了哭声,松了手,逃也似的撇下木担。
“怎么会是天麻?天麻不是早已消失了?”
话是这么说,他们也不敢贸然靠近农妇。
怀晴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天麻——前朝覆灭的直接原因之一。
大晋末年,旱涝灾害不断,前有北方大旱,后又江南水患。
更糟糕的是,百姓还未从大灾祸中得以休养恢复,一种可怖的瘟疫在九州大陆无声蔓延。人们染上天麻后,先是全身皮肤溃烂,之后七窍流血,到最后,眼珠会平白脱落,死状可怖。
“从病发到此刻,你们碰了这位大娘吗?”裴绰厉声问。
其中一个哭道:“大人,我叫王大福,这是我老娘!怎么会是天麻呢?我老娘身子不好,连出门干农活的力气都没有,平日门都出不了的,怎么可能染上天麻呢?”
“你碰了你娘吗?”裴绰脸色严峻。
“我今早帮她擦了擦脖子,包裹了一下伤疤。”王大福抹抹眼泪,老实回道。
话音刚落,裴绰略一颔首,江流扯下迎风飞扬的旌旗,上面印有大大的“裴”字。
旌旗飘落,缠住王大福,将他双手捆在其中,严严实实裹成一个粽子。
另一个农人连忙跪下求饶:“大人,我真没有碰过王大娘!”
话还未说完,眼角落下一颗泪,黄豆大小。泪水混杂着鲜红的血液。
再一滴,便是纯粹的鲜血。
裴府扈从们有了经验,拿出绳索之际,那人撒丫子往避难村的方向逃跑了。
“追!”一队人紧随其后。
“小心点,天麻是靠血液、眼泪、汗水甚至唾液传染的,一摸就准完蛋!”扈从们相互叮嘱。
裴府护卫分为两队,一队进村搜寻其他疑似天麻患者,一队留在原地保护裴绰。
此刻,人人脸色阴云密布,如临大敌。
“救……救……”
王大娘半睁眼眸,上气不接下气。
王大福撕心裂肺地喊道:“娘,不怕,我会求大人去附近村庄找郎中,你再撑一撑!”
众人既不敢上前施救,也看不了这样的惨状,只静默地垂眸低头。
“救不了的。”
裴绰忽道,“你们娘俩最后还有什么话交代,赶紧说吧,没时间了。”
王大福起初不可置信,面色痛苦地看向王大娘,嘴唇微张。
“不会的,大周初年,天麻最后都消失了,说明有的救!我见过身上带有天麻印记的客商,他们还活着,怎么活下来的?”
“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裴绰道,“当年出了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医。他发现了传染的路径,举朝野上下之力,方使得天麻瘟疫不再蔓延。至于救人,哪怕是他,能救下的,也是万中挑一的幸运儿。”
王大福似乎看到了希望,“那!那位神医呢?”
“他就是前朝太子少师,陆九龄……后来,他……”
哪怕裴绰的话没说完,王大福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传闻,昭明太子于江南复活后,成了疯疯癫癫的乞丐,后来一场大火烧死了昭明太子,及其老师陆九龄。
听到“陆九龄”三个字,怀晴蜷缩了一下手指,心脏好像被什么人握住了。
与口口相传不一样的是,陆九龄并未葬身火场,而是失踪了。
鬼公子派慕宁暗中打听陆九龄的下落。
两年前,怀晴最后一次见慕宁,是在江南酒楼,慕宁一连喝了好几杯酒,高兴极了:“终于找到他的踪迹了。明日我便要去找陆九龄。”
那时,怀晴还打趣她:“这个任务都交代咱们好多年了,偏偏你这么上心。”
“嗯,万水千山,我要找到他。”
慕宁已经不胜酒力,这句话重复了好多遍。
后来,慕宁再也没有回暗云山庄。
“分花拂柳”从此只剩下三人。
江流忽地拍了拍脑袋,“不对啊,那时,陆九龄当初只在嘉祥一带活动。可是其他郡县,也有陆续治好天麻病人的例子啊。那说明没有陆九龄,也可以啊!”
怀晴抑制不住心头的疑云。
前朝,嘉祥,天麻。
这些反复出现的线索,已经拧成了一团乱麻,她身在其中,早已挣脱不开。
裴绰淡淡地看了怀晴一眼,弹了弹江流的脑门:“不该动脑筋的地方,你偏动了?”江流不服气地揉揉额头。
日影斜斜,王大娘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怀晴数着林间鸦啼,忽听裴绰长叹一息。
“传闻是有的。”
裴绰如同冬夜荒原上的孤狼,决绝而强硬:“可是,没有用。”
第14章 十里坡叶落不归根2
“有办法?”王大福拽住玄色锦袍下摆,仿佛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求大人,求大人,救一救我老娘吧!”
裴绰眼底投下一片阴翳,如同寒潭深处藻荇交横。他不言语,却听江流道:“治好天麻的唯一方式,是换血。”
“我换!”王大福捞起袖子,“要我多少血,都可以!”
“……不……”王大娘老妇溃烂的喉管发出呜咽。她连话都快说不清了,依旧表达最顽固的拒绝。
“你不行。”裴绰睥睨着王大福,声音带有戚戚然。一旁,江流解释道:“不是我们爷不帮你。换血须得未得天麻的血亲。你有兄弟姊妹?或者儿女几多?”
话音一落,王氏母子均愣住了。王大福僵直如遭雷殛,眼泪已不是眼泪,而是发着腥臭的黄色液体,“不行啊,我家的慧宝不行啊!!怎么办……我是个独苗,还有慧宝……才五岁的娃娃,怎么活下去哦!”
半晌,无人接话。
没有人能告诉他,能怎么办。
裴绰冷道:“时间不多了,若有遗言,快说吧。”
他甚至没有将最冷酷的话说出。
所谓换血救人,只是前朝一个邪医的玩笑,没料到那么多人信,人们越信便传得越开。天麻有药可医,可所需药引极其昂贵,陆九龄哪怕把药方公诸于世,平民百姓寻不回药,只能将邪医的玩笑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王大福一言不发,盯着远处将升起的红日发呆。王大娘偏过头来,她的眼珠已然萎缩了一圈,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用尽最后的力气道:“……老……老婆子想家……把我……葬到……那边……”手指遥指西北方,那截枯枝般的指尖,正指着他们永远回不去的故里。
即便说得不清楚,众人都知,她想落叶归根。便是客死他乡,也要朝着故园方向焚一缕青烟,权当是借东风捎去的家书。整个避难村皆是如此,他们十几年前来此,只想躲饥荒几年,之后重返故土。然而之后的岁月里,灾害、战乱不断,她们活着就不错了,哪里能回得了家?
咕噜一声,眼珠像是被什么力量挤压出眼眶,滚落到木担边,王大娘的手再也动不了了。
“娘!”王大福匍匐过去,扑在满身腥臭的老人身上痛哭。没哭两声,他抬起头,脸上鲜血、脓液、泪水混杂成一团,“大人,我家有个丫头唤作慧宝,她还没染上天麻。我家只有慧宝和他娘,慧宝娘身子骨更差,求大人收留慧宝!她才五岁,很懂事的!我这一走,她没法……”
“好,我会收留她。”裴绰声音没有一点暖意,却也斩钉截铁。
王大福终于笑了,仰面躺在地上,交代了大事,此刻累得直不起身,仰面倒下时脖颈如老树虬根。
裴绰扫眼看了一下四周。这是一片空旷的空地,草也长得极浅,应是避难村孩童们嬉戏玩耍的地方。“留两人看着,其他人随我进村。”
没走几步,几条黄狗迎上前,讨好的摇尾声刺破死寂。
“都杀了。”裴绰淡淡道。
“是!”两个扈从舞着一丈长的长枪,精准地刺中黄狗的心脏。小狗摇着尾巴可怜兮兮地望着怀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然后烧了。”裴绰叮嘱道。
又留两人处理黄狗尸体,其余人一起进村。“天麻也会传染到狗儿猫儿身上吗?”怀晴问。
“是。”裴绰眼底青黑,面色肃然:“很多人不知道。最棘手的是,人被传染了会立刻有症状,狗儿不会。也许方才我滥杀无辜了,可是……”他顿了顿,道:“宁可错杀千万,不可放过一个。”
说罢,裴绰忽地驻足,玄色氅衣罩下。怀晴眼前陡然昏暗,唯余鼻尖一缕兰麝香缠绕。原是裴绰脱下玄色外袍,披在怀晴头上。他身量很高,外袍又长又宽,将怀晴遮了个严严实实,唯留下柔白的小脸未被遮挡。
她不自在地拢了拢外袍,指节蜷进氅衣内衬的云纹。
“江流。”裴绰喊了一声,江流颇有默契,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玄色面具。裴绰接下面具,低下头,指尖划过怀晴的下巴,把面具套在她脸上,“就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