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作者:
陆庭野 更新:2025-09-23 10:39 字数:3327
程子尧招呼完守卫便赶紧小跑到戚暮山身边:“侯爷,大理寺会帮你查阅卷……”
话音未落,戚暮山突然身形一晃,当即跪倒在地,伏地咳出一口血。
剧痛灼烧着肺部,咳嗽伴随着耳鸣,胃里的翻滚阵阵涌上,胆汁与血液瞬间侵入口中,他几乎将肚里本就没多少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发抖,鼻端与喉头充斥着酸苦的中药味,还掺杂着血腥气。
戚暮山失神地看着身下白的、红的、黑的,乱七八糟,对程子尧的惊呼毫无反应。看了许久,才在程子尧强行拉着起身时,随意拿衣袖抹了把嘴角。
程子尧焦急万分:“我这就去找太医!”
“别去……”戚暮山拉住他的袖子,嗓音嘶哑,“送我回府。”
“回什么回!你都吐成这样了!”
“程坚。”戚暮山忽然直呼其名,把程子尧喊得一愣,而后又重复一遍,“别去,送我回府。”
程子尧怔怔注视着戚暮山因呕吐而噙泪的瞳孔,不由抿起唇。冷静之后方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别去找太医,别去查卷宗。
戚家谋逆案是昭帝亲自彻查审理的,条条线索直指前太子忌惮镇北侯功高盖主而借清君侧的名义设计构陷,当时的景王就这样逼死兄长,让先帝在愧疚中积怨成疾,从而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也使得戚家能“重见天日”。
若有人还怀疑真相,不由分说是在质疑昭帝发起宫变的动机。程子尧虽没见过戚暮山是如何因为这事触怒龙颜,但他知道此案二次重翻的后果,一旦调了当年卷宗,以昭帝在大理寺安插的眼线,届时圣上得知后就不只是赋闲思过这么简单了。
更何况真相要的确如墨如谭所言那般,昭帝恐怕也早已斩草除根除了个干净——不然这几年必然有异声出现,就像先帝刚对戚家下死令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可唯独墨如谭是个例外。
现在想来,实施改稻为桑、大行商道可能并非墨如谭的本意。
他得先保证自己活着,才能往后拉拢南溟一致对昭帝,他在为自己谋生路,即使这条路原本就是条死路。
戚暮山回头望了眼天牢大门,门后黑黢黢的,透不进丝毫光亮。
一瞬间,他恍然领悟墨如谭那时的眼神。
福王的后手从来不是陈门镖局。
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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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
萧衡往侯府送了书信过来,字是他的字,落款用的是他的名,信中内容也不过是些早膳用何、晌午吃甚的寻常问候,然而随信笺飘来的先是淡淡檀木香,再是股清甜梅香。
信笺后附了朵新采不久的白花,是驿馆特有的玉蝶白梅。
江宴池见戚暮山对着一封书信坐了快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还以为又要重蹈上次的覆辙,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喊董向笛,戚暮山却洞若观火似的,总算是提笔开写。
“去庭院折枝梢来。”戚暮山边写边说。
江宴池很快带着一节细长的梅枝回书房,看戚暮山已然搁笔,送过去一瞧,发现回信上只写了六个字:
此间安好,勿念。
戚暮山把信纸与梅枝一道装进信封,封上火漆,交给江宴池:“待会就送过去吧。”
江宴池收信应是,随后放下一块精铜令牌,说:“刚在外面遇到徐忠,他要我把这个给你。”
“动作还挺快。”戚暮山接过锦衣令,“他还在外面么?”
“没,给完就溜了,生怕我们讨债一样。”江宴池说着,笑了两声,但见戚暮山似乎不觉得好笑,便敛起笑容,问,“你管他要锦衣令做什么?要去哪?”
“送人。”
“送给谁?不对,是送人出去吧?”
戚暮山微一颔首。
“你好心,古丽未必领情呢,她离的开万平,到了边关又该如何?”
戚暮山却摇头:“不是她。”
江宴池闻言一愣,不禁轻轻抽了口气,静默须臾,才压低声音道:“你这是死罪。”
“一命偿一命,这是我还他的第二条命。”戚暮山轻叹,垂眼道,“明天,叫府里剩下的人都走吧,董叔在塞北还有点积蓄,花念她愿意去哪都行,你回……”
“戚暮山!”江宴池不等他说完,一把拽起戚暮山的衣领,怒道,“我哪也不会回!你非要……”
戚暮山的呼吸急促了一瞬。
江宴池陡然噤声,所有怒火顷刻间被这声极其细微的抽噎浇灭。
他松了手,怔怔看着戚暮山:“……你哭了?”
戚暮山阖上眼,从江宴池俯视的角度,能看到他病容透出几分碎玉的冷艳。等了许久,戚暮山的鼻息逐渐安稳绵长下来。
他掀起眼帘,眼周还残留着些许红血丝,哑声道:“不走就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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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将至,夜色渐短。
黎明的灰蓝笼罩着万平,宫人们在灯下匆忙,踏过厚重的雪褥,瑟瑟作响。
养心殿内异常寂静,唯有昭帝的叹息声时常回荡。
李志德抱着拂尘候侍在侧,偷偷瞟了眼昭帝手中奏折,便知晓昭帝烦躁的原因。
征兵调令甫下达各州县,各地便迅速建成募兵署。然而在会宁和宜川两地的募兵署建立次日,当地百姓彻底炸开了锅。
壮丁们与各路豪杰自发结成义军发动起义,而且此次起事不同于以往,原在当地赈灾的钦差大臣被起义军割下首级挂在墙头,甚至连知府县令府都被包围,其势如破竹打得官兵们节节败退。
会宁、宜川中间还夹着个林州,一旦义军势力吞并林州,下一步即可直逼万平。
远患尚未解决,内忧紧随而至。
墨家百年江山摇摇欲坠。
昭帝又哀叹一声,放下奏折:“志德,朕最近有点怀念父皇了。”
李志德低眉顺眼:“陛下思念先帝,先帝在天有灵若是知道,兴许会保佑我大昭度过此劫。”
昭帝沉默片刻,继续道:“你说,这个皇位,我到底配不配坐?”
李志德心里一咯噔,差点就要双膝一软,忙陪笑道:“陛下近来为国事操劳,定是疲累了,才问起这些胡话来。哪有配不配得上的说法?既然陛下能坐上这御座,就该是陛下的。”
“……朕今早起来,便觉得胸闷气短、心悸耳鸣。”
“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昭帝却叫住他:“慢着……先传杨统领觐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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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门镖局。
“你这计划确定可行?”
易芷枫抛玩着锦衣令,凝眉看向戚暮山。
“若是不行,你还会帮吗?”戚暮山反问。
锦衣令滞空、落回。
易芷枫攥紧令牌,认真思忖了一会儿,回答道:“帮。”
大行商道治国非长久之计,等昭帝对付完陈家,即使易家没有反心,也难逃制裁,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戚暮山嘴角微动,但因身体虚弱导致笑容显得有些勉强:“谢谢。”
易芷枫笑道:“跟我还说什么谢。”
“我怕以后没机会说了。”
“……谁说的?”易芷枫摩挲着锦衣令上的刻文,顿了顿,“我会等你说上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说到我听烦了为止。”
戚暮山失笑道:“好,我尽量。”
易芷枫收好锦衣令,转移话题道:“还有一事,本想晚些时再告诉你的,二殿下准备今日进宫复命。“
“查出真凶了?”
“如你所料,是陈瑾言。”
易芷枫正要解释下去,外头小厮忽然匆忙进了屋,打断道:”侯爷!少当家!宫里来报圣上要择人领兵平定会宁、宜川之乱,杨统领这会儿应是入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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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烛光摇曳,昭帝神情冷峻,目光如刀般刺在殿前矗立的杨雅衣身上。
“雅衣,朕命你前去平叛,何故抗旨不从?”
“陛下,微臣不敢抗旨,只是……”杨雅衣拱起手,微微低头道,“那些百姓揭竿而起无非是被逼无奈,微臣的剑只杀敌人,不杀同胞。”
昭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冷哼一声:“妇人之仁!国法不容叛乱,反贼不平,难道你要朕看着天下大乱不成?那朕养你们还有何用?!”
杨雅衣说:“林州赈灾事项欣欣向荣,会宁与宜川两地只稍待来日解决,若此时再以武力相逼,百姓该如何看待陛下?”
“放肆!”昭帝拍案而起,镇声道,“你是朕的统领,还是他们的统领?!”
杨雅衣不卑不亢:“微臣自然是陛下的统领,但更是昭国的子民,如若陛下能体恤百姓,微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百姓定会归心。”
养心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徒留烛火在风中噼啪作响。
昭帝脸上阴晴不定,沉默许久,方开口:“朕就不该把你从西北调回万平。”
杨雅衣微愣。
她清楚记得,十五年前昭溟一战告捷后,先帝策其勋,在京中留出御林军统领一职,等杨家军少将足以传承衣钵,她便可调京任统领以护卫万平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