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
深林人不知 更新:2025-09-23 10:58 字数:4004
第21章 殊途暗涌(一)
子夜,更漏声声。张亦琦案前的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沈冰洁凝视着她伏案的背影,思绪飘回前些日子。那时萧翌重伤,沈冰洁每晚都会偷偷去探望。而张亦琦留宿在萧翌帐中,也是如此,在夜里安静地阅读。崔致远身为儒将,会心仪张亦琦也并不奇怪,看这情形,二人似是两情相悦。可如今长宁公主来了,这对有情人的前路又在何方?
沈冰洁从军前,是辅政大臣沈阁老家的三小姐,她怎会不知,长宁公主与崔致远之间,就差一纸明面上的婚约。朝中皆知,崔家的中郎将将来会成为驸马,就等陛下赐婚。张亦琦知晓这些吗?崔致远可有对她提起?若张亦琦知道了,沈冰洁倒真想知道,她会如何抉择。
沈冰洁是沈太师之女,家中排行第三。沈太师曾是帝师,也是先帝临终托孤的大臣之一。五年前,宋若甫以私自圈地、结党营私、不愿归政等罪名,将沈太师斩首。宋若甫手段狠辣,为防沈家人反扑,竟假传圣旨,要将沈家满门就地斩杀。就在沈冰洁万念俱灰之际,一位玄衣男子突然出现,将她救了下来,此人正是广陵王萧翌。此后,沈冰洁便投身萧翌的军营。这五年来,她摸爬滚打,终于成为军中颇有威望的女将军。只是,这些年伴随她成长的,除了日益坚定的复仇信念,还有那颗藏也藏不住的女儿心。她爱慕萧翌,可萧翌对她态度冷淡,就像对待帐下的任何一位下属。不过,萧翌对其他姑娘,也同样没有好脸色。就像朝中众人认定崔致远会成为驸马一样,他们也都觉得,首辅宋相家的三小姐宋婉瑜,一定会成为广陵王妃。宋若甫同样是先帝驾崩时的托孤大臣,即便如今文景帝已经亲政,首辅依然位极人臣,权势滔天。首辅家的大小姐宋婉娴,是文景帝的发妻宋皇后;二公子宋修棋仕途顺遂;三小姐成为广陵王妃,似乎也是板上钉钉,满朝文武都深信不疑。新仇旧恨交织,沈冰洁想着这些,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
营帐内,炭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长宁公主端坐在铜镜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如云的鬓发。四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乖巧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理着她的裙裾。那金丝绣就的百蝶穿花裙裾,在青灰色的毡毯上缓缓铺展,恰似一朵绽放在茫茫戈壁滩上的娇艳牡丹,华贵而夺目。
“轻些!难不成本公主的头发是用金丝编的不成?”长宁公主突然柳眉倒竖,猛地甩开了梳头丫鬟的手。铜镜中,清晰映出她那紧紧蹙起的秀眉,满是不悦。小丫鬟吓得脸色苍白,连忙伏地叩首,身子微微颤抖。
宋婉瑜见状,从铜镜中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轻声说道:“宁儿,听说崔将军安顿好我们后,就去城里挑选人手了,这四个恐怕已是全城最伶俐的丫头了。”她发间的翡翠步摇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碧色的光晕在帐中悠悠流转,更衬得她温婉动人。
崔致远深知这些在深闺中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公主千金们,一旦离开了贴身服侍的丫鬟,生活便会陷入诸多不便。所以他才对陆珩和许临书佩服不已,竟有这般大的能耐,能将长宁公主和宋婉瑜安然无恙地带到这军营之中。但毕竟身处军营,一切都不能太过随意。于是,崔致远精心挑选了四个约莫十二岁的小姑娘,来专门服侍长宁公主和宋婉瑜。
此刻,两人坐在帐中,任由丫鬟们为她们梳妆打扮。长宁公主突然开口:“婉瑜,我们要不要去探望一下那位军医?好好赏他一笔银子,也算是聊表谢意,多亏他救了二哥哥。”
宋婉瑜嘴角含笑,恰似春日绽放的桃花,温柔地点点头:“嗯,我确实得好好感谢他。殿下不仅身体已无大碍,还恢复得这般迅速。”
长宁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故意调侃道:“婉瑜,你如今可是越来越有广陵王妃的风范了。”
“宁儿,你就别打趣我了,真讨厌!”宋婉瑜瞬间羞得满面通红,娇嗔地回应道。
待二人梳妆完毕,用过饭食后,便决定前往探望军医。她们走出营帐,崔致远特意安排了一小队士兵紧紧跟随在她们身边,负责护卫安全。即便如此,罗锐还是默默跟在了宋婉瑜身后,寸步不离。
在军营里,想要打听救了广陵王的军医并不困难,很快便得知是医所的张军医。于是,长宁公主和宋婉瑜带着一众丫鬟侍卫,朝着医所的方向走去。
医所内,刘太医正忙得焦头烂额,一抬眼瞥见长宁公主和宋婉瑜进来,瞬间如遇救星,忙不迭整衣行礼:“长宁公主,宋小姐。”
这一声通报,引得满室伤兵纷纷侧目。众人瞧见两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顾身上伤痛,齐齐跪地行礼,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宋小姐安好”之声在医所内响起。
彼时,张亦琦正在帐外为伤兵换药,刚换至一半,手下的伤兵却突然不顾伤口撕裂的剧痛,“扑通”一声跪地。张亦琦一惊,下意识抬眼,这才发现,地上满是匍匐的伤兵,恰似被劲风拂过、成片倒下的麦浪,而自己竟成了这一片跪姿中的突兀存在,孤零零地挺直脊梁,站在斑驳血污之中。
长宁公主没料到医所里还有女子,更没想到这女子竟直愣愣地站着,毫无惧色地盯着自己,当即公主病发作,柳眉一竖,厉声呵斥:“大胆!见了本公主还不跪下!”
张亦琦感觉有人轻轻扯自己的袖子,低头一看,竟是那个受伤的士兵。他的伤口已然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地,可伤兵仿若未觉,只是急切又小声地劝道:“张军医,您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当朝公主,快些跪下行礼,不然被治个大不敬之罪,那是要砍头的呀!”
张亦琦骨子里本就带着反骨,眼见这些战士在前线出生入死,将性命都置之度外,如今却还要给这些平日只知吃喝玩乐的公主下跪,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怒火:凭什么?就因为她们生在皇家、会投胎吗?想到此处,她非但没跪,反而将腰杆挺得更直了。
“你好大的胆子!”长宁公主气得脸色通红,怒目圆睁,“你不怕死吗?本公主一句话就能砍了你的脑袋!”
张亦琦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是直直地回望着长宁,眼神坚定,毫无惧意与退缩。
“你!”长宁公主被彻底激怒,柳眉倒竖,身为皇家公主,除了皇兄与皇祖母,平日里谁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礼让三分,哪曾想今日竟被一个小小军医这般无视,顿觉受到了极大侮辱,扯着嗓子喊道:“来人,把她给我按下去,本公主今日非得让她跪下不可!”
一旁的宋婉瑜见状,连忙上前相劝,语气温柔又急切:“长宁,我们走吧,莫要打扰伤兵们休息了,本就不该来此添乱。”
“不,婉瑜,她这般不懂规矩,本公主今日定要好好教教她!”长宁公主心意已决,根本不听劝,再次高声下令,“还愣着做什么,快点把她按下去!”
话音刚落,长宁公主身后的士兵立刻上前,站到张亦琦身后,一左一右,伸手便要强行将她按跪。张亦琦挣扎间,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血迹越来越多,正是那伤重的士兵又流了不少血。这士兵本就伤势严重,反复折腾了好几次,伤口一直不见好转,如今又添新伤。再看长宁公主那架势,明显是要和自己死磕到底,若自己不跪,这满室跪着的伤兵都别想站起来。想到这儿,张亦琦用力甩开身后士兵的手,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了下去。
长宁公主见她终于服软,这才心满意足,带着众人扬长而去,竟全然忘了自己此番来医所的目的。
张亦琦轻柔地扶起那个流血不止的伤兵,动作娴熟又小心翼翼,再次认真地为他换药止血。一番忙碌过后,她才惊觉,刚刚自己竟跪在了伤兵流淌的鲜血之上。刹那间,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她强压着情绪,匆匆回到厨营,换下满是血污的衣物。稍作整顿,又马不停蹄地奔赴医所,投身于忙碌的救治工作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暂时忘却心底那股酸涩滋味。
夕阳缓缓西沉,天边被染成一片橙红。这个时刻,最容易勾起人内心的脆弱。张亦琦毫无食欲,晚饭也没吃,只是紧紧握着那根竹笛,独自来到广陵王专属的登高台。暮色仿佛一双温柔却又残忍的手,将残阳揉碎成万千金箔,洒落在天地之间。张亦琦攥着竹笛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她单薄的后背挺得笔直,像是要用这倔强的姿态,撑住那摇摇欲坠的尊严。
登高台上,狂风裹挟着沙粒扑面而来,打得人脸生疼。她极目远眺,望着天地交接处翻涌的暮云,思绪飘远。她知道,在千年之后的世界,有着绚烂的霓虹,那里人人平等,再不必对权贵屈膝下跪,拥有着真正的自由。而此刻,她站在这古代的土地上,裙裾间坠着的玉禁步硌着膝盖,时刻提醒她,一言一行、每一步都要合乎这封建礼法。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竹笛缓缓抵上唇畔,张亦琦轻轻闭上双眼,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笛身上细密的竹纹。这触感,和她在现代时常吹奏的那支笛子简直一模一样。恍惚间,她觉得这竹笛或许根本不是一件普通乐器,而是时空裂隙里一扇虚掩的门,连接着她再也回不去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