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作者:深林人不知      更新:2025-09-23 10:59      字数:3862
  
  宋婉娴在十步之外停下,裙摆下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石阶上。她垂眸敛目,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声音却像被冰水浸过般清晰:“罪妇宋氏婉瑜,德行有亏,御下无方……”说到“御下无方”时,她的喉结微微动了动,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周围的一切仿佛凝结了。亲卫们握着刀柄的手渗出薄汗,广陵王萧翌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佩剑。阳光斜斜照在宋婉娴身上,素白裙裾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却照不暖她僵直的脊背。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尘埃,直直撞进文景帝深沉如渊的眼眸。那双曾含着笑意为她簪花的眼睛,此刻浮着血丝,像是淬了毒的深潭。
  “父兄谋逆,罪在不赦。宋氏身为中宫,难辞其咎。”她顿了顿,袖中藏着的金剪硌得掌心生疼,“无颜再居后位,玷污皇家清誉。今自请废黜皇后之位,赐予罪妇死罪。恳请陛下恩准。”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晨风里,文景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用染血的袖角掩住嘴,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龙袍上,晕开一朵妖冶的花。沉默在人群中蔓延,连宫墙外的鸦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皇后之过尚无定论。”文景帝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来人,将皇后送回承恩殿,没有朕的允许不得离开半步!”他挥了挥手,却因用力过猛扯动伤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朝臣中响起细微的骚动。有人用袖角掩住嘴窃窃私语,广陵王萧翌皱着眉看向兄长,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叹息。宋婉娴依旧跪在原地,裙下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却比她此刻的心还要滚烫。她盯着文景帝龙袍上的血渍,那片暗红在阳光下渐渐化作父亲苍白的脸。
  “请陛下赐罪妇死罪。”她再次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石阶上,发间银簪硌得生疼。文景帝的影子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龙涎香,却混着浓重的血腥气。
  “你敢抗旨?”文景帝突然冷笑一声,袍角扫过她的发顶,“来人,把皇后给朕抬回承恩殿!”他转身时,龙袍下摆扬起的尘埃扑在宋婉瑜脸上,她闭了闭眼,睫毛上沾了细小的沙粒。
  亲卫们上前时,宋婉娴闻到他们身上浓重的铁锈味。有人伸手搀扶,她却固执地撑着石阶起身,素白裙摆扫过满地狼藉。
  天彻底亮了。阳光普照,却无法温暖经历血雨腥风的宫城。皇宫的上空里弥漫的血腥硝烟,无声诉说着夜晚的惨烈。宫门处,沈冰洁拄着剑,背靠残破宫门,望着刺目朝阳,疲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朝堂之上,气氛凝固如铅。每一缕透过高窗的光束,都像是凝固的尘埃,沉重地压在每一张或惶恐、或激愤、或深藏不露的脸上。文景帝高踞龙座,目光沉沉扫过阶下。
  已经升至大理寺少卿的周墨深吸一口气,对着卷轴开口念道:“罪臣宋若甫,位列首辅,不思君恩,反怀枭獍之心!其一,结党营私,广植爪牙于六部九卿,内外勾连,把持朝政,盘踞如铁网!其二,构陷忠良,太师沈砚之、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秉忠,皆因直谏触其逆鳞,为其罗织罪名,构陷致死,家破人亡!其三,勾结吐蕃,私通密信,火烧草药,出卖边防军情,以我大齐城池、子民之血,换其狼子野心之私利!其四,逼宫弑君,企图谋朝篡位!宋若甫之罪行,罄竹难书!当诛九族!”
  周墨宣读完宋若甫的罪行后,次辅叶敬,须发微颤,脸上刻满沉痛与愤怒的沟壑。他并未看那御座,目光仿佛穿透殿宇,投向某个血色的远方,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宋贼伏诛,天理昭彰!陛下!”他猛地撩袍,重重跪倒,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妍贵妃,贤良淑德,温婉无双,身怀龙嗣,竟…竟亦惨遭宋家毒手,香消玉殒,一尸两命!此恨滔天,此痛锥心!臣泣血恳请陛下,追封妍贵妃为皇后,以慰其在天之灵,以正后宫纲常!”
  “臣等附议!恳请陛下追封妍贵妃为后!”如同被点燃的燎原之火,满朝文武,除却寥寥数人尚僵立原地,绝大多数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齐刷刷跪倒一片。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汇成一片压抑的潮声,淹没了整个大殿。
  文景帝的脸庞在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珠后,看不出丝毫情绪。那玉珠细微的晃动,却泄露了其下深藏的惊涛骇浪。他搁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那扶手上雕琢的狰狞龙鳞,深深硌进他的皮肉,刺骨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不等他胸中那口浊气吐出,另一个声音,更加尖锐,更加不留余地,带着刻骨的怨毒,从跪伏的人堆里炸响,是御史台的一个年轻言官,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首恶伏诛,余孽未清!宋氏之女宋婉娴,身为中宫皇后,焉能置身事外?宋贼谋逆弑君,其罪滔天!皇后身为宋贼嫡女,血脉相连,岂能无罪?臣泣血叩请陛下,废黜宋氏皇后之位,赐白绫鸩酒,以正国法,以安社稷!断不可留此祸根于君侧!”
  “废后!赐死!” “请陛下明正典刑!” “清君侧,绝后患!”……瞬间,方才还只是恳求追封的浪潮,骤然化为更加汹涌、更加冷酷的索命之声。那一片片匍匐的脊背,此刻仿佛化作无数道催命的符咒,直指深宫中的宋婉娴。
  文景帝的身体难以抑制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抬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龙椅扶手,指尖深深抠进那坚硬的雕花缝隙里,仿佛要从中汲取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的力量。指甲与硬木摩擦,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一丝殷红,悄无声息地从他紧扣的指缝间渗出,染红了龙鳞的刻痕。
  “住口!”文景帝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的困兽般的喘息。那声音穿透死寂,却透着一股虚弱的强撑,“宋若甫罪该万死!然……宋氏有罪……”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生生撕裂出来,带着血沫,“宋婉娴……无罪!”
  乾元殿的铜铃在穿堂风里摇晃,余音未散,文臣们已聚在丹墀下交头接耳。叶敬立在汉白玉栏杆旁,酱紫色官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褪色的玉带——那是先帝亲赐的物件,此刻却被他攥得发颤。他盯着远处宫墙下斑驳的血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户部尚书姜柏书的玄色官靴停在眼前。
  “叶大人,请节哀。”姜柏书抚着山羊胡,袖口的金线云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陛下心意已决,宋若甫这个老匹夫,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叶敬猛然抬头,眼尾的皱纹里凝着血丝。“我家妍儿,可不能就这么白死了。”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惊飞了檐角两只宿鸟。
  姜柏书低低笑了,袍角扫过青砖上的裂纹:“怎么,叶大人也想学宋若甫?“他压低声音,“大人莫要忘了,宫中还有一位说一不二的老祖宗!”
  叶敬猛地抬眸,对上了姜柏书意味深长的眼神。
  延寿宫的垂花门半掩着,铜制门环上结着薄霜。叶敬带着七八个老臣跨过门槛时,闻到了熟悉的龙脑香。太皇太后斜倚在紫檀榻上,手里摩挲着佛珠。
  ”太皇太后明鉴!”众人齐刷刷跪倒,朝珠撞在青砖上叮当作响。叶敬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里带着哭腔,”求太皇太后做主,赐宋氏婉娴死罪,为妍贵妃主持公道!”
  榻上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诸位大人,难为还记得我这个老寡妇。”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我身在后宫,后宫不得干政,请回吧,这件事情当凭陛下做主。”
  叶敬猛地抬头,磕得额头生疼:”老祖宗!”他的官帽歪在一边,露出花白的鬓角,”陛下被那宋氏蛊惑,不愿废后!先不说宋若甫铲除异己、构陷忠良,就叛国通敌、逼宫弑君这两条大罪——”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屏风后的宫女打翻了茶盏,”宋氏若继续为后,岂不是让我大齐将士寒心!陛下念夫妻情分,不愿赐死宋氏,那君臣之情呢?老臣恳请太皇太后主持公道!”
  第116章 玉殒桐枯(一)
  暮色如铅,沉沉压在承恩殿的飞檐上。铜制门环结着薄霜,两排侍卫执戟而立,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将最后一丝天光都挡在朱漆门外。庭院里三株老梧桐早已褪尽了叶,虬结的枝干张牙舞爪地伸向灰沉的天幕,在青砖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倒像是被绞刑架扯碎的魂魄。
  宋婉娴立在殿中央,月白色宫装空荡荡地笼着身子。风从窗棂的裂缝里钻进来,卷起她鬓边一缕碎发,却吹不散她眼底凝固的死寂。她望着墙角剥落的丹漆,那里曾贴着她亲手绘制的《璇玑图》,如今只剩几片残纸在风里簌簌发抖。
  ”娘娘...”
  带着哭腔的声音惊得她猛然转身。黄鹂跌跌撞撞地扑进来,粗布囚衣上还沾着草屑,发间插着的木簪断了半截。这个自小跟在身边的婢女,此刻眼眶红肿得像熟透的杏子,双膝重重磕在青砖上,溅起几粒尘灰。
  ”你回来了?”宋婉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看见黄鹂腕间还留着铁链勒出的血痕,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