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作者:深林人不知      更新:2025-09-23 10:59      字数:3864
  
  张亦琦在她对面坐下“府里闷得慌,想叫你去小住几日,”她顿了顿,望着窗外那株被雨水打弯的石榴树,“宫里也闷,不是吗?”
  长宁忽然笑了,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对着镜子比划:“闷什么?你瞧,礼部新送来的头面,说是按祖母当年大婚的规制打的。”她的手指拂过步摇上镶嵌的东珠,指腹微微颤抖,“我都想好了,草原虽远,可听说那里天高地阔,遍地都是牛羊。”她忽然转过身,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孤勇的火,“我去了是做大汗正妻,往后就能像祖母那样,垂帘听政,甚至……”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顿住,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总之,比在这宫里做个摆设强。”
  阳光忽然从云缝里漏下一缕,照在长宁的脸上,将她眼下的青影照得格外清晰。张亦琦看见她用力抿着嘴唇,唇瓣被咬出一道白印,却又很快松开,强撑着扬起下巴。那副故作嚣张的模样,像极了她们在玉门关初识时的她,可此刻,她袖中绞着帕子的手指,却把丝绢攥出了深深的褶皱,指节泛着青白。
  “你看我做什么?”长宁忽然别过脸,伸手去够案上的茶盏,指尖却撞在杯沿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依旧笑着,“我真的觉得挺好,草原上没有那么多规矩,说不定还能骑马射猎呢。”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散在空旷的殿里,像雨丝一样轻,“再说了,我是大齐的公主,总不能让百姓因我而遭战火吧。”
  张亦琦看着长宁强装镇定的侧脸,看着她鬓边那支凤凰步摇在光影里微微晃动,忽然觉得这满殿的金珠玉翠都成了枷锁,将那个曾经张扬肆意的姑娘,牢牢困在了即将和亲的宿命里。她终究是回不去了。
  翌日清晨,长宁仔细梳妆更衣,以精致妆容掩去连日憔悴,款步往文景帝的御书房而去。彼时宦官通传时,皇帝正与崔致远议事,案几上摊开着边关军情图,二人神色凝重。
  长宁踏入殿内的瞬间,目光与崔致远短暂相触时微顿,旋即敛去所有波澜,径直行至御座前,按规制行三叩九拜大礼。她垂眸叩首,声线平稳如缎:”皇兄,臣妹长宁恳请和亲,望陛下恩准。”
  文景帝手中朱笔一顿,原以为长宁此来必是为和亲之事哭闹,却未料她竟主动请命。他望着眼前同父异母的妹妹,先帝子嗣单薄,他们兄妹三人是在祖母的庇护下相依为命的长大,感情极为深厚,想到要将她远嫁漠北苦寒之地,帝王指尖不由攥紧了朱砂笔。”长宁,此事尚在商榷,我岂会让你受此委屈?”
  长宁轻轻摇头,素手抚过袖口绣着的海棠纹样:”皇兄,以前臣妹不知晓边关将士疾苦,可等我去年去了一趟玉门关之后方知边关将士枕戈待旦之苦,更见百姓因战火流离失所之惨。皇兄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夙兴夜寐,二哥在沙场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臣妹虽是公主,但也不能只是享受荣华富贵,若能用一身之嫁换边境安宁,为大齐江山尽绵薄之力,正是臣妹的本分。”言毕再行大礼,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求皇兄成全!”
  文景帝凝视着妹妹挺直的脊背,忽然发现昔日那个会为了一支珠钗赌气的小公主,已在岁月里长成了通晓大义的模样。殿外的雪无声细落,御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的轻响。良久,他放下朱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喑哑:”和亲之事...容朕再做斟酌。”
  ”谢陛下。”长宁缓缓起身,福身告退。
  铅灰色的云层压着紫禁城的飞檐,碎玉般的雪沫子自辰时起就没停过。长宁公主走出御书房时,鎏金铜钉的殿门正凝着一层白霜,她下意识裹紧了玄狐皮镶边的鹤氅,指尖触到领口处温润的双鱼玉佩——那是她亲生母亲留给她的暖玉,此刻却抵不过掌心的寒意。
  宫道两侧的梧桐枝桠落满积雪,像无数条银白的手臂伸向灰蒙的天空。长宁踩着没踝的雪往前走,绣花鞋底碾过冰层,发出细碎的“咯吱”声。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针扎似的疼,她却不肯放慢脚步,任由鹅黄的裙角扫过廊柱下凝结的冰棱,惊落几串晶莹的碎冰。
  “公主留步!”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积雪被踩得“簌簌”作响。长宁背脊微僵,却没有回头。崔致远披着玄色大氅追上来,肩头落满雪,发冠边缘凝着冰珠,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成雾。他跑到她面前三步远,忽然收住脚,玄色披风的下摆扫过雪堆,惊起几只躲在树洞里的麻雀。
  长宁缓缓转身,雪花落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崔将军,何事?”她的声音透过厚厚的狐裘传来,像被雪水浸过的玉石,清冽却带着寒意。
  崔致远明显愣了一下,虽然长宁不是第一次叫他崔将军,以前多数是带有调侃或赌气的原因在,不像现在这次真的是在称呼他,不带有一丝起伏。他望着她覆着薄雪的发鬓,往日里那双总爱弯成月牙的杏眼,此刻像蒙着冰的湖面,平静得让人心慌。让他喉头莫名发紧。
  “公主……真的要应允和亲?”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尾音裹着雪沫子。
  长宁睫毛颤了颤,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眼底,融化成一点湿意。她看着崔致远肩头上未化的积雪,忽然想起那年冬日,他也是这样一身风雪地归来,只是此刻的心情不再与那年一般。“怎么,”她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雪花落在她唇瓣上,瞬间消融,“崔将军觉得我在陛下面前作戏?”
  “自然不是!”崔致远急得往前半步,靴底在冰面上滑了一下,他连忙稳住身形,玄色披风扫落了梧桐枝上的积雪,“噗”地砸在雪地里。他看见长宁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像冰锥刺进心里,急忙解释:“漠北的雪比这冷百倍,公主若去了……”
  “将军不必挂怀。”长宁打断他,抬手拂去肩头的落雪,狐裘袖口露出一截素白的腕子,冻得有些发红。“我意已决。”她的目光越过崔致远,望向被雪覆盖的宫墙,那里曾是她童年时觉得永远走不出去的牢笼,“何况,我也有想换的东西。”
  崔致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白雪皑皑的宫墙连绵不绝,像一条沉睡的银龙。他喉头滚动,沉声道:“公主是为了追封令堂?”
  长宁猛地转头看他,雪花扑进她眼里,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将军倒是清楚。”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裹紧了狐裘,“天下人都知道我生母是只是一名宫女。我自己也是在冷宫里出生长大,父皇对我极其厌恶。承蒙祖母慈爱,我才被封为公主,可我的母亲至今仍无法进入祖宗宗庙,受奉香火,突厥要求嫡亲公主和亲,我出生时许皇后已离世一载有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不能说我是许皇后所出,这样就能追封我的亲娘,给她一个名分。当然,这样我自己也能被天下人记住。”
  雪下得更密了,天地间一片苍茫。崔致远看着长宁被风雪冻得发白的脸颊,他从未想过,长宁竟会用一生去换一个名分。“就为了这个,要把自己葬在漠北?”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公主可知,突厥王庭规矩森严,女子……”
  “那又如何?”长宁忽然笑了,雪花落在她笑涡里,像撒了把碎钻,“我在冷宫里长大,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时,怎么没人问我苦不苦?父皇厌恶我,连名姓都懒得赐时,怎么没人说规矩森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如今我用这无用之身,换母亲一个名分,换边境几年安宁,有何不可?”
  崔致远被她眼中的决绝震慑,一时说不出话。风雪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像雪中挺立的寒梅,透着一股近乎惨烈的倔强。
  “公主可知,若开了和亲的先例,下次突厥再犯,是不是要送宗室之女?再下次,是不是要拿大臣之女去换太平?”
  雪花落在他发冠上,凝成一片霜白。“大齐的将士还在边关浴血,”他抬头望着长宁,眼中燃着风雪也浇不灭的火光,“若朝廷只会用女子换和平,那与割地赔款何异?今日献公主,明日就会献百姓,到那时可就不只是和亲了,会是烧杀抢夺、奸淫掳掠甚至屠城!”
  长宁怔怔地看着他站在雪地里,他的话像惊雷在她脑中炸响,难道她以为的“牺牲”,真的只是饮鸩止渴?
  “那……该怎么办?”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雪花落在睫毛上,让她视线模糊。
  “我已经向陛下请旨,出征漠北,我们打回去。”
  长宁浑身一震,抬眼望向他。风雪中,崔致远的脸被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冰珠,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是为了我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雪中发颤。
  崔致远的目光与她相撞,雪花在两人之间飞舞,像无数白色的蝶。他看见她眼中的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期盼,像寒夜里的烛火,瞬间暖了他冻僵的心脏。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惯常的克制:“公主切勿多想,”他移开视线,望向被雪覆盖的箭楼,“臣身为大齐将领,守土开疆,本是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