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废废废名      更新:2025-09-23 11:01      字数:3656
  
  迟雪无力地看着蚂蚁清理干净饼干,宛若清理她的生命。
  她想落泪,却只能在心里。
  第四天了吗,还是第五天了。她要死掉了,即便现在不死,六七天后也要死掉了。
  爸爸呢,她想不到了。她唯一能想到的是林枫,林枫也肯定很难过吧,他会比郭雨生更加难过。
  郭雨生,你在哪里。
  一只蚂蚁爬上她手背,迟雪却感觉到温暖了。
  小小的蚂蚁能给她带来暖流吗?真是奇妙,还是她的身体太过于冰凉,连蚂蚁这般的体温,都给她极大的震撼。
  她看到一束光。
  是要逝去的光吗,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感到身体很沉重,愈发沉重,死神拉着她的身子,她要往下坠了。
  她连呼吸都变得轻盈。
  黑暗彻底遮住她的眼睛,她心里一点悲哀都没有,她什么都不想了。
  尺言揽住她的腰,用手遮住她眼睛,站在废墟上。
  他说:“爸爸来了。”
  第55章 月光
  迟雪很害怕, 她看到地上摔裂的小熊玩具,身躯已经四分五裂。她又看自己的膝盖,肉已经被磨掉, 露出白色骨头。
  她哇哇大哭起来。
  她哭喊:“爸爸,爸爸!”
  这是迟雪上幼儿园中班的第三天。他们户外活动课,迟雪拿着塑料玩具小熊, 从坡上往下跌倒, 小熊的头都摔断滚落, 躯体四散。
  她的膝盖在沥青地上磨伤, 血滴滴地流一地,她站起来,感觉不到疼痛。
  幼儿园老师冲过来, 忙查看情况, 联系家长,迟雪哭得泪眼婆娑,声音都哭哑:“爸爸,爸爸。”
  她雪白的皮肤都被鲜血染红, 她的肉烂掉了,碎成一块块, 膝盖有个大洞。她看着白花花的骨头, 一边哭一边想着, 自己会不会死掉。
  肾上腺素让她感觉不到疼痛, 却让她感到绝望。她哭喊:“爸爸!”
  校医赶紧过来处理, 给她倒了双氧水, 气泡哗哗溢出。爸爸怎么还不来, 迟雪一直哭,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爸爸。
  老师们一直帮她处理, 她看到老师给爸爸打电话了,她抹着眼泪,又望校门口看。她害怕得好头晕,一想到头晕,又止不住哭泣。
  太久了,太久了。
  她感觉过了整整一个小时。老师看着手机时间,刚过十五分钟。
  迟雪要死了,自己要死掉了,她的腿会不会要锯掉。她再次哇哇大哭,眼泪比血流得还多。
  终于,在模糊的泪眼前,她看到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是一辆自行车,她又大声哭,那人影更近,轮廓越来越大,她看到完整的爸爸了。
  她开始喊:“爸爸!爸爸!”
  郭雨生蹲下来,抱住她,迟雪的眼泪落到郭雨生的肩膀上,打湿他衣角。
  “爸爸在,没事,爸爸来了。”
  郭雨生的手轻拍她背部,试图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平复。迟雪只感觉到爸爸的大手很温和,膝盖的疼痛开始发作。
  槐树的花吹落一地,迟雪的泪眼里看到嫩黄,她紧紧搂着郭雨生的脖子,如一条绳子勒住爸爸,郭雨生将她抱起。
  “疼不疼。”郭雨生轻问。
  迟雪用沾鲜血的手擦眼睛,脸上也抹上血痕,眼泪还没干涸:“不疼。”
  疼痛从膝盖爬到小腿,又从小腿爬上大腿根部,丝丝缕缕地抽痛。郭雨生将她放在自行车后面,膝盖一弯,她嘶嘶吐出凉气。
  眼泪又被挤出来,可她忍着,挨在爸爸身后。
  她讷讷地问:“我不会死掉吧。”
  郭雨生温声:“不会。”
  爸爸要带她去看医生了。
  -
  迟雪伸手搂住尺言脖子,她摸到一丝头发,摸到他的后颈。她感受到温暖的手臂,眼前一片漆黑,但令人安心。
  她耳边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柔和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她认出来,那是郭雨生的声音。她靠在郭雨生的背后十多年,从小时候开始,坐在自行车后,她总是将脑袋挨上去,听到深刻脑海。
  她认得,声音微弱地问:“爸爸,是你吗?”
  尺言轻应,气息又从胸口传入她耳朵:“嗯,我在。”
  现在肯定是白天,迟雪想,她另一只手在空气里乱抓,摸到灰尘,一粒粒石子。迟雪问:“这里是不是,全塌了。”
  尺言回应:“是。”
  迟雪有一点想哭,她看到的景色已经成为过去式,给她递食物的老板娘也死掉了,那只白鸽一去不复返。
  她说:“爸爸,我想喝水。”
  迟雪逐渐有了光感,尺言将她抱出去,放在草地上。迟雪胡乱摸着砂砾,想象着这片废墟。
  “我什么时候能睁眼?”她问,尺言的手一拿开,她眼皮下就有刺痛。
  尺言说:“很久。”她听到水声,尺言将水倒下,淅淅沥沥。紧接着,她感受到一个瓶盖盛着水递到她唇边,她张嘴抿一口。
  舒服的黑暗再次轻轻笼在她眼睛上,尺言一边给她喂水,一遍帮她挡光。迟雪忽然抓住他的手,摸到渗出的液体。
  她闻道,那不是水,那是血。
  尺言的指头破掉,伤口很深,填满灰尘和砂砾,一根食指失去指甲,凝固的血挂到他手腕边,有的结成了痂。
  迟雪想哭泣,父亲的手本该白皙修长,光洁漂亮。那该是弹钢琴的手。
  “你还能弹钢琴吗?”迟雪她感到眼泪要流下,湿润眼眶。
  “可以。”尺言声音很轻。
  掀掉的指甲盖没有让父亲有任何怨言,他一如既往冷静、温和。迟雪靠在他身边,听到他拆开饼干的声音,包装袋嘶啦摩擦。
  “我只想吃一点点。”迟雪轻声。
  第一块,他没有给迟雪,而是放入自己嘴里。血液浸入了饼干,他转手拿起纸巾,掰成碎块,递到迟雪唇边。
  迟雪轻轻咬,经过湿润的口腔,终于有了味觉。饼干被浸泡过,在她嘴里化开,非常甜。
  尺言没有给她更多,只是又给她喂了两瓶盖水,然后背起她。
  迟雪将头埋在他背上,合上眼睛。
  尺言慢慢走动起来。
  迟雪蹭他的后颈,挨在他肩膀上,尺言脚步顿了顿,又再度将她背得更牢,向前走去。
  “我能睡一觉吗?”迟雪问。
  “可以。”她听到父亲答。
  迟雪想睁眼睛,光从眼皮外透入,她又停住,还是算了。只要靠在父亲身上,她就无比安心。
  她不知道尺言走了多久,自己睡了多久。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自己在旋转木马上,到处都是闪亮繁灯,木马转了很多圈,好像没有尽头。她睁眼,发现繁灯变成了星星。
  她的眼睛不再刺痛了,每一颗星星,她都看得清楚。
  尺言仍在走着,走在荒凉的路上,远处塌了房子,一间过去,又是一间,零零散散,宛若草原上的墓碑。
  她搂着父亲的脖子,尺言很明显感觉到了女儿的醒来,他的步子没有停下。
  “我们要走多久?”迟雪问。
  尺言声音有一点疲惫,但他仍旧温和:“快到了。”
  迟雪去望腰折的树,望一座座倒塌的房子,她试图去找开裂的土地,但是没有。
  她将目光回到爸爸身上,她看到尺言的后颈,又摸他的头发。原本顺滑的发层下,露出一丝白发。
  迟雪道:“你长白头发了。”
  尺言轻声:“是吗?”
  迟雪感觉到一层悲哀,她拨开父亲的头发,发现很多白头发,一根、两根、十根、一百根。他的头发变白了。
  尺言过早的少白头了,就在地震的这两天里,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就像鸽子一样白。迟雪望着,她又靠在父亲身上,捻一根白发,落下眼泪来。
  “你还要走多久。”她哭着问。
  “快了。”她听到尺言的声音,带上一点沧桑。
  他走一个小时,走到了。
  迟雪望到开裂的路,望到一片片倒塌的民居,太震撼,她控制不住地再度落下泪。几个村民还在废墟里挖着人,其中一个人看到他们。
  他没有问来历,没有问姓名,他好像麻木了,只是指:“去那边吧。”
  这是最近的一个村庄,这里有人员,有物资。
  尺言背着迟雪往指的方向走,不久,便看到一大块平坦的水泥地,空地上铺起被褥,一些老人孩子坐在上面,有的人在吃面包,有的人在哭泣。
  她还看到,另一边有很多尸体,有的盖着白布,有的盖着被子,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尺言将她放下,去给她泡葡萄糖水。他走了十多个小时,背着九十多斤的她,却没表现出一点疲惫。
  所有人都不说话,他们呆呆地看着房子,有的人声音微小地自言自语。他们并不对这两个新加入的难民,感到新鲜或关心,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这是地震后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