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
废废废名 更新:2025-09-23 11:01 字数:3657
尺言很无奈,他笑笑。
转眼,迟雪望见一片空白,她意识到刚刚是父亲的记忆,而现在她回到熟悉的医院,她看到自己的记忆了。
这是父亲刚出事时,她坐在医院里等待。她只记得那时候很冷,浑身鸡皮疙瘩,每个人的眼神都冷漠,匆匆而过。
医院里消毒水浓重,所有动作都没了声响,一个医生走到她面前,问她:“你叫小雪是吗,你多大了?”
“十四。”她答。
坐在长凳上的小雪手足无措,而站在门旁的迟雪,她望着那个医生——他就是父亲的弟弟,面色已不像年少那般冰冷,在多年的救死扶伤中,融化了许多。
这位素日里被公认冷漠的医生,竟挤出少见的温柔,轻声问:“脑死亡,还治不治。”
她抬头,看着模糊的白大褂。
“不能治了吗?”
医生语气更加温柔:“人已经死了。”
她听见,心尖颤动,滴滴眼泪掉落,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早已命定的流程。
“治不了了。”她小声滴泪重复。
医生蹲到她面前,抚摸她的头:“你要自己拔管,还是我帮你?”
她看不清医生的脸,或者说她没抬头,这温柔的语气令她沉溺悲伤,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你能把他还给我吗?”她微抬眼,两眼红肿像桃子。
好心的护士曾经安慰她说,这个医生是最好的医生,医术一流,很快能救回父亲。而如今这个医生来安慰她,用温和又冷淡的语气评价道:“他太累了。”
他又说:“我会顺便捐献他的遗体,这样医院就会帮你处理好所有事,火化也是免费的。”
她没有应答,只是垂泪,这位医生知晓她的意思,站起身,走入病房。在整点的时刻,他俯下身,伸手拔掉氧气管。
迟雪转头,去开另一扇门。
她忽地知道了,这是自己的能力。她看到的是父亲的走马灯,她闯入这份本该属于父亲一个人的宁静里,将他的世界,搅动得地震山摇。
这些大概就是父亲要告诉她的,她看到很多扇门,能从门缝里,窥见父亲的一生。
穿过厚重的木门,迟雪眼前从浑厚的木色,变成青翠的风景。草地,很大一片草地。
这是一个后门,直接通往院子。她看到大概一百米的远处,有屋子,连着木台,落地帘子敞开。
这个地方很熟悉,可迟雪想不起来了。她看到不远处,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躺在草地上,眨着眼睛。
天空万里无云,晴朗一片。迟雪试图寻找父亲身影,可对方先和她说话了。
“你在找什么?”
迟雪看向她,对方也许有十五,也许有十六,少女非常活泼,她往这边望来,目光与迟雪对上,迟雪一愣。
她好像,看到自己了。
她来到这里太久,几乎要把自己的模样都忘掉,可是,当她透过那双眼睛,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这是她的,妈妈。
母亲身上轻灵,宛若一只木笼里的小雀,
迟雪问:“你知道,尺言吗?”
对方双手枕着半边脸,眼中似乎有水晶般闪烁,听到这个名字,一顿,接着天真烂漫笑说:“我可真喜欢他呀。”
迟雪在一旁听得愣了愣,刚刚的话,不像是语言,而像是风铃一样传入她耳间。风铃的声音不断回旋。化为颤音,颤音又加重,逐渐荡漾。
她忍受不下去,想要离开这片绿草地,她匆匆推开另一扇门。
金属撞击声传来,从悠远空灵的清脆,撞入她耳内。她想,不要睁眼,一定不要睁眼。可是声音太响亮,快把她灵魂敲碎了。
她身子一震,睁开眼。
天色很黑,她躺在家里的旧沙发上,对着阳台窗户,阳台门开了。
白鸽已经飞走,只剩月光洒落,阳台上飘着几件郭雨生挂上去的衣服。
迟雪回头,金属撞击声已经变成现实撞击,沙沙锯声冲入耳畔。是从门口传来的,一下,又一下,富有规律。
她起身,赤脚落在地板上,冰凉刺着她足底,她去开门。
门把手一拉,埋头锯门的消防员愣住。
消防员抬头,呆呆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发丝黏腻腻,脸上带着泪痕,样貌白皙漂亮。
迟雪看到夜色,看到穿着制服的人群,看到停止工作的电锯,她摸摸自己的脸,却摸到泪水了。
环顾四周一圈,门呢。
身体内流动的温和消失殆尽,平静的空气包裹她,她手臂上的细绒不再为回忆触动摇晃了。
她想找,门呢。
消防员问:“小姑娘,你还好吗?”
没有门,没有门。走廊上,只有窗户和陶瓷,墙壁满是污垢,窥不见门的影子。
怎么会回来了。
怎么会。
她察觉不到父亲的感觉了,手臂上的绒毛平静得诡异,她好像从温和的海浪里,一下子来到陆地上,一切难以忍受。
她触摸到的一切都不再虚幻缥缈,可她还没看完呢。
月光落在她脸上,蒙上一层浅浅的白釉,她的眼泪落到她脸颊,又从下巴滴落。
大家看着这个小姑娘,想要安慰,却手足无措。她的泪珠晶莹剔透,宛若宝石落下。
迟雪定定站在门口,一句话不说,一直流泪。
直至满面泪光。
-
时间只过去一天,郭雨生晾的衣服干了,干得很彻底。
邻居担心她,给她做了饭。早上去敲门时没有回应,下午再去敲,仍是没人应答,到晚上,三次敲门。邻居以为她太过自责,想不开,着急之下只好报警。
发觉人还安好后,警察联系居委会,居委会担忧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的父亲素来孤僻,连家庭信息都没留下。
大家哀叹,父女俩相依为命,如今只留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大家想,迟雪一定很自责愧疚,不然她怎么会在客厅里睡足二十四小时,还人事不省呢?
她时常对着窗口,靠在有草的泥旁,对天空张望。
她想找白鸽子,可即便她拿着面包边,它们再也没落下了。
居委会兜兜转转,问了所有能问的人,终于在一个部门里,问到郭雨生唯一剩下的亲人。
那个部门快被取缔了,大家都漫不经心地消磨着最后时间,人员直接拿出尘封的档案,将知道的给了他们。
居委会前来问迟雪:“你知道你父亲还有一个弟弟吗?”
迟雪托着下颌,只是望天边。
郭雨生的唯一剩下的亲人,是一位医生。居委会联系到他,对面得知哥哥留下的遗孤后,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在电话里答应了。
他们被安排见面,医生前来她和郭雨生的房子,迟雪转头,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医生走近,弯腰蹲下,在迟雪身边问:“你叫小雪,是吗?”
他已经做到最大的温和,尽管语气里还透着些冷漠,迟雪把头转回去,喃喃道: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尺尚。你亲手送走了爸爸。”
“是的。”他轻声。
“你还亲手解剖了他。”
医生望了望窗台,他说:“这是他愿望。”
父亲的弟弟正如父亲所想,成为了很好的医生。他现在是市立医院里最好的专家,他的高智商让他在学术上一路绿灯,稳健的手让他在这片地区的外科上独一无二。
他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他的妻子双目失明,喜爱雕刻版画,他有一儿一女,住在临近郊区的别墅里。
迟雪住入了这间别墅,父亲的弟弟说,尺言是在这间别墅里出生的,他的童年,青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父亲的弟弟很细心,把她安排在尺言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很简洁,东西都没换过,保持得很好。她看到的是什么样,尺言房间就长什么样。迟雪望着这个尘封多年的房间,想象着那个十九岁的尺言,想象他的现在,他的未来。
他会春风得意,会散发最耀眼的光辉,他也会急转直下,遭受不堪的磨难,会落得满身伤疤。
她无数次躺在那张床上,想着父亲,她却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
迟雪在这样的遐想和回忆中,读完高中,她走了艺考,考上父亲的那所大学,考到同一个专业。
她上课的时候,会想着父亲坐在同样的桌椅上,听着教授讲课。
她突然听到:“我曾经有过一个学生。”
“他很有天赋,五官也标志,非常优秀,我劝他毕业,去首都看一看。他没去,留在本地做电台。”
“他没做两年,就成了电视台的一哥,我当时就在想,他这种人,无论怎么样都能成功吧。没过几年,彻底失去消息,他大概是转行了吧。”
教授定定,他的眉眼白了,年纪大了,他望向学生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