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作者:废废废名      更新:2025-09-23 11:01      字数:3667
  
  她转头望向门口,深色门框边,穿着西装的老管家正拄着拐站, 谦卑低头:“小姐,请随我来。”
  迟雪微愣, 她看着老管家的白发苍苍, 想起他的凝视。出书房, 她自己提起行李。管家一身旧西装, 拄着拐杖, 领着她缓慢踏上楼梯。
  夜已深, 老管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好似每隔三步, 就要停顿半秒。
  这间屋子内, 虽然灯光昏沉,却不给人暗淡气息,反而呈现一种柔和的宁静。
  管家弓腰,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迟雪上楼梯上到拐弯处,看到一扇窗户。她往外望,满是树林和月光。
  月光照落,像是给树冠披一层雾,迟雪宛若看到水汽。
  “小姐,请往这边……”管家态度恭敬,他声音沉厚,彬彬有礼。
  迟雪继续往上走,望着老管家佝偻背影。
  “您的父亲,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管家声音缓缓,皱纹微弯。他们走到一扇门前,管家拿出钥匙串,找着合适的那把。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迟雪轻问。
  “他小时候,”管家微微笑一下,牵动皱纹,开门的动作很慢,“他小时候很文静,话也不多,不怎么爱活动,但也喜欢在这条走廊上跑。小孩子嘛……”
  尺言少爷小时候,从房间门后跑出来,抱到他大腿上,内敛望着走廊。他害怕那高大少见的父亲,和母亲和管家最为亲近。
  他在弟弟出生后,也会踮着脚趴在小床边望,他很少笑,而是认真地望着,望墙壁、望灯、望每一棵树。
  迟雪毁容沉默的父亲,在旧人的眼里,还是个小孩的模样,老管家满眼回忆和宠溺,仿佛真的看到二少爷躲在门后的模样。
  房门嘎吱一下,应声而开。她看到温和的窗帘,一张大床。
  老管家摸索着,开了灯。
  米黄色灯光覆在房间的每一寸角落,管家道:“这就是您父亲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了,小姐请进。”
  窗帘背后还带着层纱,早上若是醒来,能有光线柔和投入,白地毯清洗过,细绒蓬松。她看到一张洁白的书桌,放着台灯和木书架。
  窗户不小,往外看去,刚好像一副油画。
  “这个房间装修过两回,一次是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一次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管家回忆着,缓缓叙述,“都是他自己选的,我们没有改动过一分。”
  迟雪的行李箱立住了,她呆呆地望着这个房间,这就是尺言住过的地方,他从小长大的环境。在多年前,父亲也躺过在这张床上。
  现在,要轮到她了。
  “被单都是新的,水电也正常,小姐您好好休息。”老管家转身,低沉沙哑做最后嘱咐,接着便慢慢退出去,关上门。迟雪从老管家身上,感受到一丝遥远的亲切。
  父亲留了一个房间给她。
  她感受着房间里,尺言残存的气息,她回忆着每一丝每一缕,想象相隔二十多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是怎样伏案,又是怎样对着窗户弹琴。
  她想了很多,踩在地毯上想,望着月亮想,又坐在床边想,不知遥远的父亲,是否有可能,感受到此刻自己就在他身边呢?
  门被敲响。
  迟雪从幻梦中突然醒来,抽身到现实,她踩着地板去开门。
  是尺尚。
  这位二叔带着眼镜,穿着严谨,看上去还未洗漱。他问迟雪:“怎么样,习惯吗?”
  才短短一小时不到,二叔的关怀实在突然,可按着他的性格,这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温柔。迟雪点点头,尺尚进了门。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其中有一只钢笔,几个受过潮的本子,迟雪突然意识到,里面可能都是父亲的笔迹。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迟雪轻声发问,语调内敛。
  尺尚拿起兄长的手迹,下面压着一些病例、药物清单、检验报告……迟雪隔着远看,发觉厚厚一叠,还有印着数字的账单。
  “他花了很多心思。”尺尚补充。
  在那段艰难的时光内,尺言只有一个人,在陪着弟弟抗病。每次化验结果出来,他的心都会凉上一截。
  尺言本来没有长期写日记的习惯,只会时而记下情绪,上大学后,本子里的内容就断了。
  自从弟弟开始生病后,他才重新拾起笔杆写,可是由于忙碌,每个月只有两三天,每天只有几个字。
  他坐下,对迟雪说:“你知道他上的是什么大学吗?”
  迟雪知道,她当然知道。父亲上的大学,就是在五一游学时,和她一起逛的那个学院,就是在那片废墟上,满眼放光地向她述说的梦中校园。她怎么能不记得呢?
  可迟雪愣愣,她假装不知道,垂眉摇头:“他没和我说过。”
  “他本来能上北大的。”尺尚垂眼,这幅神情在一向冷漠的他身上十分罕见,“后来随便留在了本地。”
  尺尚的话语间,后者仿佛轻得像蝼蚁,是不值得提及的去处。那间她的和尺言的校园,在他人眼里如此不值一提,心里感到些许难过、百味杂陈。
  “那他为什么,要留在本地。”迟雪垂垂眉头,低落地问出这个,等待已久的问题。
  尺尚一只手搭在椅子上,望向她,没有回答。迟雪被看得有些心虚,藏在身后的两只手交替捏着,紧紧抿嘴。
  尺尚突然说:“你见过他吧。”
  这个二叔的目光透过眼镜,穿过她的伪装,看得到最深层的真相。
  迟雪咬咬唇,微低头:“我不知道。”
  尺言不喜欢提及往事,这对他来说是一份残酷。尺尚对此心知肚明,由兄长养育大的孩子,在听到父亲往事时,竟然没有一丝惊讶和动容,这与他推测中相违背的。
  尺尚联想到她母亲,不过三秒,就想出其中关联。
  “你不像你父亲。”尺尚说。
  “你比他会说谎。”尺尚抬头看她一眼。
  迟雪犹豫一下,咬咬唇点头,细语微声:“……我是见过他,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上高中。”
  她顿顿,又说:“我们还聊天了。”
  尺尚凝视着侄女一会儿,知道这个孩子曾享受过最后的梦境,那存在于时光末端的兄长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呢,会埋怨吗,还是全然接受。
  他自认为不在意这些事情,见她没想细说,便也不深究。
  他把手放在桌边,只是回到原来话题上:“我的弟弟发育迟缓,当时家里也很乱,我要出去读书,家里没人照看,他只好留下了。”
  尺尚保持平静的语调:“我以前不懂事,知道他压力大,但一心做着自己的事。他本该也很耀眼的,为了这些事情,自愿做了别的选择。”
  那些他最不熟悉的数值,各种各样的化验单,塞满了一整个文件夹。
  从白蛋白,到各种各样的淋巴细胞,再到转氨酶、血浆、引流术……他也觉得很烦,也曾经不想在查资料了。交给医生吧,他不用晚上对着电脑,对着论文和数据一个个对了。
  可尺言做不到,无论是病痛,还是家里的支出,是谁惹得麻烦,他都没办法置身事外。
  他也曾在最无助的时候,向这个小两岁的弟弟尝试过求助援手。这些知识对于学医的弟弟来说轻而易举,可生性凉薄的尺尚并没有在意,忽略而过。
  所有压力如山,将他的光芒都压得熄灭了。
  “要是我当时肯多注意一点,他可能不会这样。”尺尚用平静的语气,叙述着自己的愧疚,声音缓缓,“我的弟弟也不会死。”
  他望向窗外,迟雪也跟着,转头望向窗外。
  窗纱轻轻飘着,遮挡住森绿的密林,半边窗户清晰,另外半边若隐若现。
  玻璃照出两人的倒影,灯光悬在头顶。
  “他说,”迟雪突然出口,“他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说你会有人情味。说你会越变越温柔。”
  尺尚不说话。
  “他挺为你自豪。”迟雪又说。
  “我很让他失望。”尺尚声音很轻。
  迟雪站在那,站在白色绒毛地毯上,她继续望向窗外,望着月光。
  她想到,会不会曾经有一天夜晚,尺言也站在窗边,靠着窗帘,侧着头往外望同一个月亮。
  那时的月色,会和现在一样漂亮吗?
  尺尚也看着窗外,他的眉睫回到过去,仿佛也看到尺言站在那里。
  他轻轻应答:
  “他就是月亮。”
  -
  他走过长廊,医院的白墙一改往日肃穆,今日分外亲切,看到儿童病房内的贴纸,他也有了些许乐意。
  手机亮着,昨日的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指标明显很不错,病情有好转。尺言花的钱和精力,终于成为生命力流淌在弟弟的身体里。
  他带着笑意,来到病房,弟弟正在玩消消乐,他走过去,微声说两句:“对眼睛不好。”
  尺绫满不在乎:“没事,本来就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