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作者:废废废名      更新:2025-09-23 11:01      字数:3696
  
  司徒辅听从这个病人的安排, 走到落地窗边, 缓缓拉动窗帘。尺绫的轮椅微微动, 盖在他身上的毯子滑落了。
  司徒辅回身, 低头弯腰帮他捡起。蹲下来,重新盖在他身上。
  尺绫看到他的头颅,张口,死死地咬住他耳朵,血腥味在牙缝间渗出。
  司徒辅不动,任由他咬,前几天耳朵的咬痕仍在,细细一道血痂,缝了两针。
  这个垂死的病人,要他死。
  司徒辅的玄关在耳上,只要再深一点,便触及到他的性命攸关之地。他感受到尺绫的牙紧紧贴着皮肉,血液滴滴流落颌骨,生死之间就隔着一层气息。
  “他会死吗。”尺绫问。
  司徒辅缓缓张唇:“他会。”
  尺绫轻轻吐出:“那让我死。”
  不到半秒,尺绫含血腥味,舔着他耳的创口,轻声道:“不然你死。”
  空气凝滞半分钟,司徒辅终于缓缓动了,尺绫的牙齿已经麻木,松开一条缝,地面上早就滴下三四点血珠。
  尺绫能够让他死,只要他想,他就能。即便他快死了,他也能。
  司徒辅起身,没有回视他的眼神。
  血滴凝固在他嘴边,为灰白的脸色添上最后一抹迤逦色彩,正如窗外浓烈艳丽的夕阳,缀上火红白花。
  经历过几番协商后,死者家属态度仍旧强硬,尤其在听闻这起案件不能公开处理的时候,他们表达极端的抗议。
  另一对十六岁刺头少年的家长,更是厉声要求对凶手实施酷刑至死,以及三百万的赔偿金。
  两个小孩虽然干了有违伦理道德的事,但罪不至此,无论如何,尺言都死罪难逃。
  “他必死无疑。”这是官方最后的答复。
  案件已全然移交有寂司,这个霸占市级主权的部门,将会公正处理这件事情。尺言被关入特制的牢房,就在大气堂皇的有寂司负一层,四面装满了机关。
  司徒辅经过,查看铁栏内的友人。这个常年整洁的青年,此时此刻有些邋遢,却仍想保持自己的洁净。
  “你弟昨天打了一剂营养针。”司徒辅述说。
  尺言沉沉呼吸一口,缓慢动动,对他说:“好,你照顾好他。”
  刑罚已经下来,家长们久久不见被处决的消息,冲动去找了市里所有的报社和电视台,可电话还没打通,就已被回绝。他们气愤地冲入学校,找到正在走廊上休憩的所谓当事人,男孩父亲不顾老师的反对,撕扯开他的伤口。
  “你这小崽子,都是你害死了我儿!”
  直到沾染一手流脓的血水,他才甩手,退后两步拉起距离来,红眼斥责:“你们俩兄弟都该死,怎么还不去死,你瞧你这个病殃殃的样子?好!好!”
  一条濒死的人命,招致两个青葱少年的逝去,这是一件多么可悲不公的事情!就算是二换二,这也不是值当的玩意儿。
  “快死,你快点和你那狗屁哥哥一起去死。听说你还要挖自己眼睛?”男人又冲上来,扯住他的领子,要将他扯下轮椅,“真是贱命一条,贱命一条!”
  安稳在轮椅上半个月的尺绫被扯得七零八落,跌落下地,在保安的极力分离下,两边终于分开。
  尺绫跌落轮椅,却没有气息奄奄,他趴在地上好一阵儿,摸到周围铺散开的毛毯,他感到哥哥的温暖。
  学生们远远地围在寻仇的那对父母身后,保安竭力拦着男人的凶残,尺绫靠着墙,他缓缓挪过去,十分艰难。
  “你还想让他回来?”男人怒斥冷笑,“你怎么不去找你哥呢。”
  “他已经被判死刑了,你们赶紧团聚吧。”
  尺绫将身子靠在墙上,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望见一片又一片的轮廓,花花绿绿,他侧侧头,又望到两根移动的黑影,一双腿正朝他走来。
  司徒辅抱起他,耳朵上还带着包扎的创口。他想要咬,但是没有力气,几秒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困难。
  他在哮喘中,顿问:“他死了吗?”
  司徒辅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抱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尺绫喘得透不过气,脸都青紫。他的手想要抓住司徒辅的肩膀,可是刚触摸到衣服,手就无力刮下。
  尺绫多么想自己就这样死去,他不要再喘气了,不要再呼吸,他的余光看到匆匆忙忙的司徒辅,这个兄长的友人,年幼时的监护者。
  他恳求:“你不会让他死的吧。”
  他的态度软下去,任由摆布,他现在要求这个人了。
  他想下地,想要跪下来:“求求你,不要让他死,求求你。”
  可身子如同现实一样残酷,完全不听他的摆布,他只能歪斜着身,伸长脖子,哭泣哀求:“我错了,都怪我全都怪我。我那天不该出去,不该看小花,都怪我,求求你了,是我犯的罪,不是他……”
  司徒辅没有理睬他的话语,只是将他带回公寓,那个有大落地窗和彩云的房间。他被困在里面,到晚上想要逃出去见哥哥一面,从床上跌落,如同虫子般挪动到落地窗旁,他用尽力气推开窗,又挣着力气,想要往阳台上挪。
  直到天亮,清晨灿烂,落到他病白的脸上,他都没能如愿。
  司徒辅进来,将他从清早的半路抱回到夜晚的起点,他茫然地看着一晚上的努力,在短短二十秒内就消失殆尽。他望着太阳,直视那束散开得耀眼的光芒,竟然连锋芒都能看得清了,他又问:“尺言死了吗?”
  司徒辅仍旧没有回答,缄默如常。
  他会这样死去,在稀里糊涂中,被死神收走。司徒辅只是秉承友人的死刑前的最后愿景,好好照顾这个孤弱重病的弟弟。
  第三日,尺绫不再吵闹了,他沉默地提出要吃东西。司徒辅给他拿来煎鸡蛋面,他满肚腹水,晃荡着问:“他死了吗?”
  司徒辅将鸡蛋面收走,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可这个友人的弟弟却愈发愈生动起来。尺绫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他能直视每一束光芒。
  第四日,他终于不再询问哥哥生死的问题,只是窝在轮椅里,有些任性地要求:“我明天,想去上学。”
  司徒辅将他带到学校去,尺绫已经没有力气,自己推动轮椅了。司徒辅推着他看花坛、看枯萎的小雏菊,看野草和小麻雀。尺绫很开心,虽然没有表露在脸上。
  司徒辅又推着他上二楼、有读书声,他经过时明显散发一阵羡慕。
  推着他上三楼、老师在监考,另一边是被清洁完但尘封起来的案发现场;
  推着他上四楼、这是一个荒废的教室,里面堆满折了脚的课桌,层层叠叠,好似乱葬岗;
  最后,司徒辅将他带上了天台。
  尺绫自己没有要求,可司徒辅将他带上来了,或者原本,这个人就不是为了他回忆校园的美好而经过花坛、二楼、三楼、四楼的。
  他就是径直,要将自己带到天台上。尺绫什么都懂了。
  他要如愿了。
  司徒辅停在天台被遮挡的地方,那里,监控并拍不到人影。他松开轮椅的扶手,尺绫感到身后一阵轻松,他缓缓地、使劲用力地、向亮堂驶去,
  现在没有白鹭鸟,没有云彩,没有太阳,没有青葱的树冠,可是天色仍旧很亮,尺绫向往的终于要来临。
  不过十米的距离,司徒辅在身后注视着他,看见他行动笨拙,轮椅只是推了几圈,就要喘气休息。
  可尺绫害怕,他怕司徒辅会反悔,他只喘了两口气,就继续动作。沉重的身体让他步履维艰。
  伸手扒着栏杆,栏杆冰冷,可他额上却出现汗珠。他喘气,一下,两下,摔下来又死死扣住,指甲都破了。
  他要死,他必须要死。
  他不死,哥哥就不能活。
  他咬着牙,再一次使劲,不争气的身子拖着即将远去的灵魂,他没有哭。尺言不在身边,他就只剩自己一个人,没有人会帮他的。
  没有人。
  他在十五分钟后,终于,将脑袋拖到栏杆外,下面四层楼悬空。
  不能放松,必须要死。他的手一刻都不敢轻松,身子终于又往外挪了一点。几番努力后,半个身子已经在外面悬荡了。
  尺绫听见风在吹,他望着远方,好似看到一只鹭鸟。
  他望着,想着应该高兴,可是他没能笑,他只能望着。
  手松开了。
  风要将他吹下去,轻轻抚着他的后颈,他身子一倒,就宛若轻盈的蒲公英,要缓缓坠落。
  死吧,快死吧。
  如果哥哥死了,自己也能接他。
  他们不会孤独的。
  一只手突然握紧手腕,蒲公英瞬间变为下坠铅球,沉沉垂落,停在半空中。
  司徒辅掰着栏杆,紧紧抓住尺绫的手腕,臂膀青筋暴起,握紧的一瞬间,咔嚓一声似乎裂了骨头。
  尺绫抬头,望着。
  司徒辅想要把他往上拉,嘶声喊:“抓住。”
  尺绫没有伸出另外一只手,他望着这个拼命的人,轻轻张唇,说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