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
长晴 更新:2025-09-23 11:13 字数:3682
有人叹气,有人在哭,林场场长歉疚地说了很多话,宋昭一句也听不到,她越过眼前所有人,小心翼翼攥住爸爸的手。
这双手会砍树,会做饭,会在油灯的光亮里给她缝书包。他撑着宋昭岌岌可危的安全感,从来不说自己辛苦。
人死了,手也失去温度,宋昭跪下去把脸搭在他的手心,以前这样做宋长林会笑,现在,他永远停止了反应。
场长不忍心地来拉她起身,宋昭回头,看到场长脸上挂着的泪痕。
“你哭什么?”
宋昭茫然地说。
“死的是我爸,你有什么好哭的?”
场长尴尬松开手,像被她的冷漠吓到。
十几年来相依为命,不管发生什么事,宋昭总是对爸爸笑着。如今他要走了,摆脱操劳一生的这条烂命,尽管他没有跟自己商量,显得有些不负责任,可宋昭还是像往常那样忍住眼泪,她想让他走得安心。
尸体火化了,灵堂架起来,有人尽职尽责筹备着流程,绕开宋昭这个不为父亲流一滴眼泪的怪胎。
宋昭站在混乱的人流里,跌跌撞撞往外去,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回过头,在素木普日的沉默里看到心疼和担忧。
“你要去哪儿?”他问。
宋昭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奔向毁灭了宋长林的后山。那片山上长满了白桦树,又高,又粗,被这样的树干砸死会有多疼?她不停往前,钻过禁止的警戒线,终于在一片雪地上看到残余的血迹。
在白桦树的树眼的注视下,宋昭抬起头,看到一片红艳的,用她父亲鲜血染成的晚霞。
……
宋昭感到窒息。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发现并没有什么掐着她,她张开嘴大口大口急促地喘,还是透不上来一口气。
转过头,借着月光微弱的亮,她看到左右两边的床上长出一颗颗白桦树,那些树穿过狱友的身体,捅破她们的内脏,鲜血浸润了树皮上那些眼睛形状的树疤,数不清的,数不清的眼睛环绕着她。
宋昭发出凄厉的喊叫。
监狱的医生做出诊断,为了安抚狂躁和不分对象的攻击,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宋昭知道自己病了,甚至是疯了,她是从失去陈义那一刻,才真正被关进了监狱里。
药物使她陷入昏睡,鲜少的清醒时刻,她四肢沉重,连吞咽和行走都困难。九龙城寨的昭姐失去了她的棍棒和利爪,连同外壳一起粉碎,她滑落下去,又变回最无能为力的宋昭。
直到探监日里又有人来看她。
振奋起来,她热泪盈眶,就知道陈义不会死!他那么强,每次遇到危难总会有办法。宋昭迈着尚不灵巧的双腿,跌跌撞撞赶过来,一推门,有人西装革履,已经等候许久。
鬼手隔着玻璃窗,坐在对面的房间里,身后一左一右站着律师和保镖,宋昭甫一坐定,他就指了指桌面上的电话。
听筒传来律师毫无起伏的声音:宋昭的减刑争取成功,八年变五年,还有一年多就能释放。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鬼手舔着他的虎牙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陈义呢?”
他不说话。
“我问你陈义在哪!”
宋昭暴躁地将手拍在玻璃上,鬼手一挑眉,目光定在她的掌心,继而沿着手臂开始描摹她过度瘦弱的身形。
他凑近一些,将手指搭在玻璃窗上她嘴唇的位置,轻轻蹭了蹭。
“他死了。昭姐,从今往后,你再也没有大哥。”
宋昭一瞬间扑跃而起,目眦欲裂撞出去,像要把他的喉管咬断,两侧狱警冲过来制止,把她的头死死按在桌子上,她狂躁地挣扎怒吼,眼泪砸到冰冷的桌台,旁边散落的听筒里,鬼手还在大笑。
城寨里七年的朝夕相处,他太了解宋昭,一句话都不多说就转身离开,留给她无尽的谜团与恨意,如同病危时的一针肾上腺素,支撑了余下的生活。
刑期满五年,宋昭果真出狱,天地改换风貌,已经是2000年。
自那日一别,鬼手再也没来探监过。宋昭穿着一袭洗到泛白的旧衣,按照他留在监狱的地址,来到一栋陌生的高楼。
鬼手的保镖早就在恭候。
乘坐电梯到达二十一层,推开两扇黑色玻璃大门,鬼手坐在皮质靠椅上,悠闲懒散地转过身来注视着她。
“昭姐。”
他如旧称呼道。
这是一间极奢华的办公室,向阳的一整面都是落地窗,东面是办公桌,西面是一整墙的书架,宋昭从书脊上辨认那些难读的文字,似乎是什么药名。
“你不在洪义了。”
“洪义?”鬼手皱起眉,像很费劲才记起来,“哦,你是说那个已经倒台的帮派,96年,龙头认输当乌龟,拖家带口逃到国外,98年,最后一个香主陈义也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宋昭每个细微的表情,故意选最难听的字眼。
“他当时主动绑了双手,就跪在地中央,那些人啊一刀一刀砍上去,啧啧,就像剁猪肉似的。”
宋昭两只胳膊不停打颤,自从过量注射镇静剂,她就控制不好自己的身体了。听着鬼手声情并茂的形容,她竭力稳住声音和表情:
“为什么?”
鬼手看着她笑。
“你说呢?”
宋昭咬牙吐出一口气,好像有血沫子跟着往上涌,她咽下去,看到鬼手扬起下巴,朝她伸出手。
“昭姐,到我身边来坐。”
宋昭走近了把手搭上去,突然扣住他的手臂向前一拽,指缝里弹出陈义打造的那把小刀,鬼手歪头朝后一仰,刀锋擦着他的面颊划过,宋昭还来不及再攻,就被保镖压着肩膀按下来跪到地上。
“你的动作变慢了。”
鬼手轻飘飘地点评,起身绕到宋昭身后,在保镖的钳制下,拉起她的一只手。
宋昭五指蜷缩攥着小刀,被他用力掰开,小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没去管,而是低下头来,闻了闻她的手指。
“味道也变了。”
他遗憾地说。
“以前昭姐的手是血腥味,现在,是肥皂味。看来牢狱里的生活把你从野狼野豹变成了贤妻良母,女人啊,想要保持风采,果然还是不能做家务。”
他挥挥手,让两个保镖退下,展开双臂放松地坐到沙发上。
“知道你出狱,我特意备下了接风宴,果然昭姐你一出来马上就来见我。其实我有心早些把你弄出来的,可是陈义不放手啊,他非要跟我斗。他遣散了舞厅的兄弟,赤手空拳,烂命一条,你说他怎么可能有胜算?”
宋昭眼前阵阵发黑,鬼手就在她旁边,声音却远的像在十里之外。
“是你杀了他……”
鬼手撇着嘴摇头。
“杀人要坐牢,这一点你不是已经验证过了?陈义是自己要死的。他想尽了所有办法,偏偏就是做不到替你减刑,落到聚龙帮手里,还拼死抵抗。这些年他的确积攒了不小的势力,想弄死他还挺不容易的,不过这个时候我就出场了,我跟他说,只要他一咽气,我马上就帮你出来。”
“为什么!”
宋昭攥住鬼手的衣领,把他的身体使劲拽下来,
“你十六岁穷困潦倒,是他把你救回九龙城,没有他,你就是路边的一条狗!这些年无论大哥还是哪个兄弟,从来没有亏待过你……救命之恩!你非但不报答,你还杀了他?!!”
“就是因为被他救回来,他才非死不可。”
鬼手平静地说出最冷漠的话,眼底的光让宋昭胆寒:“他救我是因为他想当英雄,凭什么要我感恩戴德?在九龙城寨,谁把我当个人看了?自以为对我有恩,不加掩饰的可怜我,残羹冷饭我得吃,破衣烂衫我得穿着,还得听他们的吩咐,去治那些烂伤!那些人我根本一个都不想救!”
“他们见证我的可怜,那他们就去死啊,我最讨厌有人可怜我了!实话告诉你,我早就向聚龙帮投诚,你们每一次打架吃的暗亏,每一次博弈失败,都是因为有我在告密。”
鬼手从宋昭手里扯出自己的衣领,说这些无耻的话,他没有半点道德负担。
“其实聚龙帮那些渣滓货色我也看不上,不过他们可以让陈义倒台,我心里就舒坦。宋昭,你是不是很纳闷,为什么我独独放过了你?那是因为在整个九龙城寨,只有你防备我。”
说到这儿,他的脸色和缓了一些,俯下身来试探着碰了碰宋昭的脸,理顺她在监狱中长长的头发。
“只有你的防备,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是个真正的、有危险的男人,我真喜欢你捏起拳头对我的样子,昭姐,那时候我都以为我快要爱上你了。”
宋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着他,像看一摊人形的呕吐物。
“陈义从来没有看不起你,鬼手,他只是把你当成弟弟……”
“谁他妈要当他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