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
长晴 更新:2025-09-23 11:13 字数: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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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木普日从家里偷了块羊皮垫子来,两人布下套子,常常在里面守屋待兔。漂亮的松塔、形状好看的落叶、树枝,宋昭都捡进去做装饰,仿佛那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小家。
后来,额尔古纳又下起一场大雪,洋洋洒洒两三天,宋昭很惦记雪屋有没有被压垮,等天一放晴,迫不及待就上了山。
进了林子之后辨不清方向,她只好求助看向身后的人。
“不记路了吧。”素木普日两手插兜,装得像个酷哥儿。端出一副山大王开路的姿态,越过宋昭走到了前面。
“蹦蛋。”
这片林子从小到大不知来过多少次,夏天山沟涨水,秋天落叶满地,什么样儿他都见过。可这场积雪的厚度显然超出他的预料,越往前走,他心里也逐渐打起鼓来。
雪太大了,将原本清晰的小路全部覆盖,那些天然标识也埋在雪里,看得很费劲。这情况放在平时,他拐个弯儿就先回家去,可今天宋昭跟在后面,他不想丢脸。
凭着记忆本能往前走,素木普日观察着前后左右的树形,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两人在山林腹地一阵转圈,总也看不到雪屋的踪迹,越走越深,越走越远,宋昭回头看了一眼,忐忑地说:“要不,咱还是先回去吧。等过两天雪化化再来……”
“我再找找,应该就在这附静。”
都已经走了这么远,素木普日不想让宋昭失望而回。他全神贯注,四下张望了一圈,大概锁定方位,就让宋昭在原地等着,自己先过去看看。
素木普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似乎看到了宋昭先前插在雪屋前面的大松枝,他加快步伐朝那边去,可突然一脚踩空,竟直直摔下了山坡!
大雪模糊了山坡的界线,而尚未落实的积雪,就像沙土那样松散,被他撞散的大雪块和表层浮雪一起砸下去,大片大片的将他覆盖,人仿佛眨眼就被山坡吞噬,骤然间了无影踪。
宋昭原本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突生变故,全然不曾预料,她惊慌地跑过来,被埋在雪里的树枝绊了好几个跟头,狼狈趴在山坡边大喊:
“素木普日!!”
就如同一场微小的雪崩,空旷山林中无人回应,甚至不曾出现一只飞鸟,宋昭被恐惧淹没,来不及细想就冲过去,沿着下落的坡度开始挖。
怎么办?回家去找人行不行?可这里离家并不近,就算她能精准重复来时的路,往返至少也要一个小时,人埋在雪里一个小时,冻也冻死了。
她喊着素木普日的名字,片刻不敢停歇,反反复复的挖一段,摔一段,不见人影,换个位置继续挖……整个人跪在雪地里,眉毛头发都冻成冰,积雪顺着袖口灌进去,打湿冻僵整条手臂,宋昭丝毫不敢停下来。
从没有觉得这片山坡有这么大,竟然一眼望不到边,担心和惊恐将时间流速放慢再放慢,宋昭全身只剩双手在活动,她伏在山坡里,几乎成了一尊诡异的雪雕像。
不知道找了多久,当她再一次喊出素木普日的名字,终于听到一丝微弱的回应,宋昭一瞬间停下,跪在雪地里辨认声音的位置,颤动的心跳中,那低弱声音在叫她:
“宋昭……”
宋昭扑过去,刨开最上面厚重的硬雪块,终于抓到素木普日的棉袄。她把他身上所有的雪都推下去,扶他坐起来。
素木普日滚下来时撞上了原本埋在雪里的粗大树桩,撞得两眼一阵发黑,腿也被旁逸的粗枝别住,仅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挣扎。劫后余生,他自己也后怕出一身冷汗,两人合力搬开那截粗枝,宋昭突然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她的十指已经冻僵了,搭在他身上,还维持着挖雪的姿势。素木普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哭,仿佛经历了世间最痛心的诀别,哭散了他原本的颤抖。
浑身衣服都被雪洇湿,可他的心热着,宋昭因为担心他而掉下的泪水,每一颗都胜过珍珠。他笨拙地拍了拍她后背,清楚感觉到,这是不一样的。
不同于塔娜,不同于他最看重的那幅拼图,宋昭在这世间独一无二,原本因为她坚毅性格和那一点闷坏而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在寒白的雪原上,开成一朵具象的花。
……
他们的拥抱总是在彼此最艰难的时刻。在这里、在小土死掉之后、在充满悲伤的雪屋。
宋长林下葬的事,本不该由一个孩子来做主,可宋昭抱着父亲的骨灰,不准任何人碰。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阻。
那些来来往往的,没有一个是她的亲人,那片早已辞别的故土,也不再是父亲的家。
后来,是素木普日的额尼说,等到春雪消融的时候,可以将骨灰撒进得尔布干河。河流养育了无数生命,或者,父亲可以找到他甘愿栖息的地方。
宋长林的骨灰被暂时存放起来,宋昭失去了最后一点牵引,在人世中飘荡。
几天之后她不见了,一个孩子消失在广袤大地,没有人知道她会去哪。素木普日焦急地四处寻找,猛然想起他们共同的那间雪屋,他急匆匆跑过来,看到宋昭蜷缩在那块羊皮垫子上。
素木普日抱住她。
眼泪汇成冰河,她伏在他肩头,放声大哭。
那时候他们拥有彼此完全的信任,他是宋昭的依靠,承接她无法言说的所有痛苦。可是现在,宋昭一样在他怀里,他们的心却遥远得像在银河两端。
素木普日看着眼前的宋昭,一切,都好像一场戛然而止的梦。
从她在火光中出现,他就坠进了这场梦里,混乱、急促、来不及思索。又或者是从更早开始,从宋昭贸然在他生命里消失,他就再也不曾清醒过。
而此刻,他不得不醒过来。
曾经他失去过塔娜,虽然痛心难忍,可当他一寸寸踏过漫山遍野,当他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心血后,他接受了塔娜的死亡。
现在呢?
小时候阿玛对他说:风会带走一切,只除了长生天教给草原儿女的——放下的勇气。
素木普日已经三十一岁了,不能再像一个少年,仅凭一腔热血活着。他可以强行将自己留在这场梦里,却不能罔顾宋昭的意愿。
更何况留下她又能怎样?她是汉人,并非生来就爱这片草原,马场是他的事业,不是宋昭的,除了乏善可陈的安稳,她留下来,几乎一无所获。
在这样的偏执和迫切里,他心里装满的,真的是爱吗?
素木普日的目光不再像从前那样炽烈,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挫败和迷茫。那朵在雪原中盛开了十五年的花朵,无可奈何地衰败下去,变成一片荒芜的野草。
他放开宋昭,心头的不舍也一并吞咽,转过头看向她收拾好的背包。
“九月,你还得回来吧?”
宋昭停顿片刻,点点头。
“有不好带的东西,就先放这儿,我不会让别人乱碰。”他想想,又补充道,“我也不乱碰。”
能有什么不好带的,无非是陈义的骨灰,宋昭从来都是自己尽心尽力守着,他没奢想过她会同意,只是试图留下一个凭证,证明这一别并非永久,证明还会有再见的那天。
可宋昭竟然真把那个木盒拿了出来。
“那就暂时放你这儿。如果按时回来,我会自己送他去做天葬,如果不能……”她低下头,平静地说:“那在9月13号,你就替我,送他去吧。”
素木普日一愣,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你到底要去找什么人?”
“一个旧相识。”
“旧相识?”他眉头紧锁,看向她手臂上那道长疤,“就像我和你这样?”
“不是。”宋昭摇头笑了笑,包含着决定之后的放松,甚至找回一点坦然,“他不配跟你相比,但是,我必须去这一趟。”
……
雨当夜就停了,宋昭在清晨离开。
下巴上的咬痕还没退,她戴着黑色口罩,走到牛村村口等车。沿途野草混着雨后泥土,气味清新,树叶摇动,像无声的送别。
站在岔路口远远看出去,宋昭似乎听到一阵马蹄声。
她回过头,看到素木普日坐在马背上,伫立于山坡之顶,静默地看着她。他的衣摆在风中飘动,宋昭知道,那匹叫黑风的马跑起来真的像风一样快,此刻风并未追赶,是素木普日尊重了她的决定,他心甘情愿地停下来。
宋昭坐上了车。
第32章 .病态与恨的平行
连绵起伏的山脉在车窗外飞快掠过,这两个月的喜怒哀乐似乎也成了纷乱的倒影,从前路里消退。宋昭静下来,感受到心里潜藏的迷茫——到滨城去,真的见到魏衍,她又能做些什么?
魏衍不会为自己的恶行认错,陈义也不需要他虚情假意的认错。当初在香港杀不了他,现在就能得手吗,以魏衍的阴险多疑,保镖必定不会离身,她暗中行动,在他毫无防备时,或许能抓到松懈的当口。可此举没有回头路,杀了他之后呢?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刀和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