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5      字数:3274
  也许会很生气,也许不会,反正再也不会被证实,于是这个念头无关紧要地一闪即逝。
  沈珏问他:“你为何要当和尚。”
  问和尚为何要当和尚,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事,因为这个世上的人,不是每做一件事都想的那么仔细,常常是不知不觉中,就让自己成了自己。
  昙薮仔细回忆起来,最初他只是个小沙弥,不,连小沙弥都不是,只是寻常的一个清晨,他是宫里只闻其名的四皇子,偷偷跟在还是太子的长兄身后,穿着一身太监服,混出了宫。
  那天太子陪着太子妃去礼佛。他们赵家人都信道,唯有当时的太子妃信佛,他们夫妻常会为此争执起来,都认为自己信的才是好的,争来争去,佛道之争没有论出个结果,兄嫂的关系反而吵的融洽,太子会陪着妻子做佛事,太子妃亦会陪着夫君参加科仪。
  他跟在车马长长的队伍后方第一次进了佛门,在一众不起眼的小太监里,远远地被他师父看中,说要收他做关门弟子。
  之后他的父皇下了旨,允许他出家礼佛,仿佛是为了补偿,早早予他封了亲王,是他们五个兄弟里,最早封王的人。
  他便领旨剃度,领度牒,成了正经的和尚。
  十来年过去了,从前的太子大哥成了皇帝,剩下四个兄弟,二哥落马折了腿,几乎不在出现人前;三哥办差的时候遇上地龙翻身,让垮塌的房梁压了个结实,扒出来的时候,都没了人样;剩下一个最小的弟弟,三天两头在皇城里闹的鸡飞狗跳,言官们无事可挑时,就将他提出来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
  身为四皇子的他长成了一个修行不错的和尚,去年见皇兄时,他还说将来可以让他挂个国师的名头。
  说这话的时候,皇兄皱着眉,并不大情愿,约莫是对秃头本能的不喜,他的皇兄没有别的癖好,唯独喜欢长发浓密的美人,若是带一点卷曲的长发那是最好不过,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娘娘便是一头浓密卷曲的长发。
  还有出家之前的他自己,也有一头打着卷儿的黑亮长发。
  因此听说他要剃度时闹得最凶的就是他的长兄,听说他和父皇拍了桌子,闹得不欢而散。
  只是他们的父皇是个执拗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便很难更改,那次也没有例外。
  从那个曦光温柔的清晨,他悄悄换上太监服,在太子哥哥视而不见的纵容之下混出宫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变了模样。
  “先皇下旨让我出家。”昙薮道:“我们这样的皇子皇孙,雷霆雨露俱天恩,听话最好。”
  他说:“不听话,往往活不长。”
  沈珏又问:“你不知道原因?”
  昙薮静了静,半晌才低声道:“知道。”
  他低着头,手指在眼皮上抹了两下,微光一闪而逝,抬起头来道:“你看我的眼睛。”
  沈珏一眼扫过去,先时不大认真,尔后愣了愣,再次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睛。
  那双酷似赵景铄的眼睛,眼尾上翘,睫毛浓长,眼白微蓝,眼角泛着红。
  中间深褐色的部分里却是漆黑双瞳。
  重瞳者,异象也,圣王之兆。
  “太子已立,且做得很好,不需要我这样的皇子。”昙薮笑了笑,“所以我就当了和尚。”
  他笑的很淡,没什么怨愤不满,早早就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对于父皇的行为他理解并体谅,换成他自己,怕是也无法做到更好。
  还有一直待他很好的太子长兄,明知他眼睛的真相,也没有刻意疏远或苛待过他,反而因为他被藏在深宫极少见人,常悄悄地去探望他,教他读书识字,与他谈天说地。
  即使明知道长兄对他的喜爱,最初是因为他有一头满足他隐秘癖好的卷曲长发。
  这些都没关系,毕竟他们是一家人,剥去那层高贵的身份,他们还是父子,是兄弟,是血溶于水的骨肉血亲。
  所以他最先跟着师父学的术法,便是障眼法,用在自己眼睛上,藏起不能宣示与人的秘密。
  只是,众生皆苦。普通如范掌柜一家遭遇的命运是苦,荒年里落草为寇的强盗是苦,煌煌宫城里的皇家子孙亦无例外。
  亲笔写下谕旨,送自己儿子出家的帝王是苦;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削去长发,再也不唤自己“大哥”的太子是苦;
  以为自己是至尊至贵,无人可以欺负的皇子们,看着自己兄弟被一份轻飘飘的圣旨打入寺庙,从此油灯僧衣了却一生,懂了世事无常,没什么亘古长存。
  于是,无常是苦。
  昙薮起了身,冲沈珏行礼:
  “在下要告辞了。”
  “去哪里?”
  “先回山门同师父道别,之后去找我皇兄。”
  “想好了?”
  “想好了。”昙薮静静地道:“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是和尚或者亲王都不重要,他出生在宫廷里,便是出了家也有尊贵的亲王身份,便天然地有更大的责任。
  如他也逃脱不过命运无常和委屈,天下更多普普通通的人,一生也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他别无所能,只希望能回去帮皇兄做点什么,让他治下的百姓能少喊几声“为什么”。
  不要像范掌柜这般,苦苦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这场苦难的源头,仅仅只是在位官员起了一点贪心。
  就是这一点点贪婪原罪,让良善的百姓们卖儿卖女,饿死他乡,最后活下来的人落草为寇,拿起了屠刀。
  他们成了杀起人来也面不改色的匪徒,亲手造就更多家破人亡,把他们经历过的惨痛,复刻到更多人身上。
  若是不管不顾,罪恶便会化作瘟疫,无休止地传播下去。
  到了那个光景,昙薮不用想也知道紧跟着会发生什么,会硝烟四起,会狼烟滚滚,会血流漂杵。
  尔后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立起,又开始一轮新的循环。
  昙薮想,我毕竟姓赵,皇位上坐着的是我亲兄长。
  又想,即使我不姓赵,知道了,看到了,也是要尽力管一管的。
  只因生而为人。
  “多谢。”
  昙薮走到门口,又回身冲沈珏行了一礼。
  沈珏摆摆手。
  昙薮又道:“你做的事,说的话,不像个妖精。”
  他说完就离去。
  留下沈珏站在原地挑眉,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本来就只是半个妖精,另一半则是实打实的半个人类。
  那是遗传他亲身父亲的血脉,能被狼妖看中的书生,也不该差到哪里去,想来也是个心胸疏朗,稠丽风流的俊雅书生。
  他的骨血里有他人类的那一半,又有人类沈清轩收养多年,他当不成一个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纯粹妖精。
  在赵景铄已故去多年之后,他看到他的子孙,都忍不住要去管一管。
  仿佛管一管他的子孙们,就能让当年那个埋在案牍里殚精竭虑的帝王,所付出的心力有所回报。
  一如他曾经身披玄甲,跪在他身前唱喏的那般——
  愿吾王江山永固,国泰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古今多少臣士唱喏无外如是,而愿景不灭,则君以诚待,士以命诺。
  第十六章
  昙薮走的很快,没有回头,也没有说再见。
  范王氏的丧事从停灵到入土,苏栗一直没有离开,这是他短短十来年里第一次完整的旁观一场殡礼,三分好奇,七分是对这位故去老妇人的敬意。
  不是所有人在困境和挫折里都能保持淳朴和善意,遇到这样的人,便是不能给予帮扶,也当心怀敬意。
  他不肯走,沈珏也不会将这样一个半大少年丢在梧州,等再回沈宅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走时是三人同行,归来是两个人。
  戴花蓄须的族长沈鹤往他们身后看了看,没见到捻着佛串的秃头大师,脸上便明白了两分,沈家历代族长们大多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合时宜的问题自然不会说出口。
  他招呼着两人落座,让小厮端来热茶点心,尤其是自家做的玉兰糕,直接在苏栗手旁小几上摆了三盘。
  温热的糕点泛着甜香,苏栗忍了又忍,才没有一口气将三盘全部吃光。
  矜持地吃了半碟点心,他就罢了手,起身冲沈鹤行了礼,在耽搁了这么久之后,终于抽空提出来,要将五少爷带走。
  约莫是因为沈珏在场,沈鹤望了眼老祖宗平静的脸色,沉吟片刻就同意了。
  他摸了摸下颌的短髭,回道:“那就三天后启程罢,让那小子和他兄弟们再聚聚。”
  又冲沈珏拱拱手:“只是劳烦老祖宗亲自送过去了,不知可否?”
  沈珏也不放心让半大的苏栗带一个五岁多的孩子千里迢迢的跋山涉水,自然应诺。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至于五少爷本人的意愿,谁也没给他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