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5      字数:3285
  一直走到花园凉亭里,他们坐下手谈,黑白棋子也仿佛染了春困,在棋盘上懒洋洋地走一步蹭三步,下棋的两人漫不经心的胡说着话。
  小妖精把玩着棋子,白棋在他颀长的五指穿梭来回,仿佛蝴蝶穿花,使人眼花缭乱。
  每颗棋都要玩上一会儿,小妖精才随手往棋盘里落子。
  妖精活的时间长了,棋艺自然高深,随手玩着,就让他连输三盘。
  他输得心情不好,小妖精却说:“这种棋有什么意思,不过手熟尔。”
  手熟的小妖精有个无事便摆棋局的爹,还有一个记忆太好的脑子,记下了万种棋局的走向,生生将下棋变成了作弊。
  棋局看多了,同他看花一样,再好也都是寻常。
  于是他看着小妖精背后的春景,也觉得没意思。春光正好,不冷也不热,大好时节,他不能纵马出游,也无法出城踏青,困守在四方的花园里,还要面对四方棋盘。
  索性搁了棋子,不再说话。
  小太监上来收了棋局,奉上点心茶水,他们在凉亭里无声赏景。
  这个时候,小妖精突然道:“我在冬天出生,离春天很近的时节,我爷爷说,我出生后过了五天就立了春。”
  小妖精顿了顿,过了片刻,又道:“我的表字是爷爷取的,唤忍冬。”
  他凝望了小妖精一会儿,才缓缓道:“沈忍冬。”
  小妖精挽起一边唇角,噙了两分笑,露出一点浅浅梨涡:“你表字是什么?”
  问完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他们做过更亲密的事情,却连名字都还不曾互相告知。
  他们彼此看了看,许是春光太好,花朵太香,杨絮太软的缘故,他也不知怎么就突然笑出了声,他笑着告诉小妖精:“景铄,表字。”
  沈忍冬问清了是哪两个字,突然一把扯住了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是他第一次离京那么远。
  被小妖精一手扯着,浑身都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仿佛也化作一片杨絮,随着身前黑衣青年的手指上那一点点力道任意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只知道夕阳要落了,他们站在悬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身周白云若雾,脚下瀑布湍濑,身后蓊蔼林木披霞戴彩,俯瞰花枝葱茏似海。
  小妖精抬手指着这奇景,“盛美。”
  又忽而垂下眼来,眼中仿佛绽了光,极轻地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
  “不及景铄。”
  第三十四章
  “景铄有盛美之意。”
  长剑在空中转着圈地撵着一只路过的蜻蜓,一边玩一边回答石头精的问题:
  “你还小呢,不识字,将来读书多了什么都懂了。”
  石头精不知五十岁算不算还小,也不知道生为一个精怪该不该读书,但是既然长剑这么说,他就信了。
  “那你们别走了,教我读书。”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你们先将我的故事说完。”
  近八百年的光阴能酝酿出一个漫长的故事。
  写出来约莫能写出一座书山,说出来能用唾沫填满一面湖。
  沈杞其实不大愿意细说,他觉得自己一句话就能讲完石头精上辈子的一生——从生到死都不是个好东西,哪值得细说。
  然而他此刻重伤未愈,不是个挑衅旁人的好时机,容易被打死。便很有自知之明地席地而坐,让听客先给他和长剑师兄起座屋,歇歇腿脚,吃一杯热茶,顶好再让他睡一觉,养养伤。
  于是碧波荡漾的湖中起了一座竹楼。
  小楼通体碧绿,泛着竹叶清香,底部用木柱高高支起,悬停在湖面上方,避开过多潮气。
  又有竹桥袅袅婷婷,踏波而过,以小楼为中轴往八方延伸,路过荷花丛,越过芦苇荡,穿过衔着花瓣的鱼群,在瀑布的水雾里忽隐忽现,似赏景游廊,一望便知是白玉山的手笔。
  沈杞:“……”
  怎么讲呢,他在外游历多年,一向不讨人喜欢,哪怕是收钱替主家除邪祟,也常常把主人家气的跳脚。
  长这么大头一回,他朝人家索要一个棚屋,主家赏他一座园林。
  他一时欲言又止,觉得自己闭上嘴是没骨气,张嘴继续得罪人又犯蠢,可把他一条刁舌为难的不轻。
  只能木着脸,踩着竹桥,一路游魂似地踩着竹台阶飘进了屋。
  长剑缀在他后头,给他周全体面,同石头精道:“我师弟伤重,让他歇一歇,明日再同你讲故事。”
  石头精好脾气,友善地同他道:“好,你们缺些什么就说一声。”
  长剑什么都不缺,只缺一块小玄石,然而故事没讲完,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要,询问能不上飞到山上逛一逛,得到允许后就凌空飞走了,将他失礼的师弟忘在脑后。
  竹楼里样样俱全,沈杞端起茶盏将里面不冷不热的茶汤一饮而尽,连茶叶一口嚼着吞完,往竹榻上一歪,直接睡了过去。
  睡梦中犹在想,还是等醒来好好同石头精细说前生往事吧,他上辈子再不是个好东西,也是自己祖宗。又叹自己可笑,那祖宗一碗孟婆汤下肚,万事都成了空,又有什么祖宗不祖宗。
  让他睡梦里都魇住的纠结百转,石头精却并不是很在意。
  他又不笨,听闻自己上辈子自尽而亡,便想到自己那时候定然过得不好,否则好端端地怎么会寻死。
  对于过得不好的前生,他没什么兴趣,只是话赶话赶到了这里,引发些许好奇心,想了解一下罢了,实际上并不很关心。
  “景铄。”他喊那盛美的白玉山:“你上辈子也唤景铄么?”
  白玉山回答是。
  他又问:“你上辈子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白玉山想了想,觉得这问题实在刁钻,仿佛蕴藏着两分不怀好意。
  若是回答有,他昧不住自己良心,因为他上辈子对这破石头好的就差挖颗心证明自己可昭日月。
  若是回答没有,又讲不清为甚这破石头活不下去要自尽。
  他想了又想,只好道:“我上辈子待你不差。”
  刁钻的石头精“哦”一声,紧跟着问:“既然你又不欠我什么,为甚要做石头山陪着我?待我这么好?”
  白玉山:“……”
  就知道他在这等着呢。
  守了这饮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的破石头五十年,他并不像沈杞那么天真,以为他说话慢一点、脾气好一些就是傻。
  这石头精不仅不傻,有时简直贼精。
  白玉山没好气地道:“因为你蠢。”
  石头精憨憨地道:“山兄,你也不会说人话了么。”
  他光溜溜一颗拳头大的翡翠石,无眉无眼连个嘴巴都变化不出来,却自认一贯都在说“人话”,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
  可怜白玉山,一把执念强占了上神爱与哀两魄生生挣出灵智,后又被赠七情俱全,三魂完备,无声无息守了石头精五十年,一直以为自己被神念感染,心境淡泊几乎无欲无求,五十年都不曾说过话,万没料到陡然一讲话,就被这石头气破了功。
  上辈子当皇帝隔三岔五被他气,现在做了白玉山,还要被他责“不讲人话”。
  “我说的很是人话。”白玉山一字一句地道:“我怕不守着你,你又将自己蠢死了。”
  石头精觉得自己有点生气了。
  “照你这样讲,我上辈子是因为犯蠢才自尽?所以你这辈子守着我,就是为了怕我犯蠢么?便是我只是个石头精,你也不能这样诳我,我当了石头都不傻,上辈子怎么会是个傻子。”
  白玉山觉得他们一个是山一个是翡翠,追究起来都是石头精,约莫是注定讲不了人话了。
  便是口舌伶俐,句句都讲人话,又怎么能轻易将这几百年纠缠讲的清爽。
  他想着,既然讲不了人话了,那就别讲了罢,反正都是些过去的事了。
  “好,你不傻。”白玉山心平气和地道:“终归这辈子我守着你,不会叫你再犯傻自尽一回。”
  石头精觉得白玉山依旧是转着弯地骂他蠢。
  苦于见识太短,找不到真凭实据,他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只能吭哧着抱怨:“景铄,你一点都不像一直陪着我的山兄了。”
  白玉山听他抱怨,也没有安慰两句,反倒是问:“你就那么想知道你上辈子的事么?”
  石头精反问:“我不能知道?”
  白玉山打量着这块绿莹莹的翡翠精,晶莹的玉石反射着艳阳,亮汪汪的一块石头比湖水还要绿。实在看不出来他追究往事有什么意思,便道:“前生都是往事了,你要朝前看。”
  石头精想了想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当个话本听一听罢了。我一个石头,连人形都没学会化,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白玉山觉得他当真一点都不傻。
  不仅不傻,兴许比上辈子还要聪明,总算不用担心他会犯蠢,再次把自己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