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者: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5      字数:3365
  不是。他们只是不幸生在商贾之家,或爹娘被划为贱籍,又或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从哇哇坠地开始,他们一生遭遇的便是不公正。
  他有很多次,想要拍一拍小妖精的脑袋,告诉他——所谓公平,不过是后头的人,用尽一生在追赶前方的人,追上了,便自欺公平。
  那些追不上的,沦进了烂泥沟里的人,连喊一声不公的机会都没有,亦或者有,只是太微弱,永远不会有人听见,听见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然而小妖精郑重其事,仿佛“公平”是他生命中最坚定的一件事。
  那是真正被呵护长大的小孩儿才能有的,堪称天真的坚持;
  也是几百年的光阴里,都不曾有人忍心碾碎的天真的愚蠢。
  赵景铄便沉默,或微笑,将不以为然藏的深而又深。
  他堂堂帝王,能容得了天下,自然也能容得下小妖精长长久久的天真。
  毕竟他这一生摧毁的东西实在太多,能放纵呵护的却没有几样。
  也因为小妖精天真的追求公平,便永远学不来人类的恃宠而骄,他给予再多娇宠,也不用担心人心易变。
  直到赵景铄入土,也不曾告诉沈珏,人类和妖精之间,生来就不公平,赵景铄和沈珏,也从来都不公平。
  “山兄,你会生我的气吗?”小孩儿再次追问。
  白玉山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伊珏的头。
  他说:“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伊珏却微微变了脸:“你为什么不生气?你方才进门时,明明在生气。”
  他敏锐聪慧又狡黠,明明变成人之前,还是块说一句话都要思量半天的笨石头,不过变成了人,又读了一些书,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玉山却情愿他是一粒顽石,霜风雪雨惊扰不到他,贪嗔痴怨也浸染不到他,不为爱所累,不为恨所苦。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
  从灵酒启智开始,又因沈杞诱惑为人开始,他便注定要在这七情六欲滚一遭。
  于是,饮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的沈珏,再不能得偿所愿。
  白玉山有些难过,终归都是他前生贪心过重,连累了小妖精的一生。
  那是赵景铄一生护在手心里的小妖精,也是他临死都不舍得戳破那份天真的小妖精。
  又笨又蠢,胆小地将“公平”挂在嘴边,以掩饰对失控的畏惧。
  便自欺又欺人,让所有人纵着他“公平”了一辈子。
  白玉山微微叹了口气:“我不曾生你的气,也不恼你撕了我赠你的衣。”
  他说:“我只是气我自己。”
  伊珏不明白,又隐约有一些明白,便不说话,抬手搭上头顶那只大手,小小的掌心一掌握不住,便紧紧地贴着。
  掌下温度同他自己的温度一样。
  又因温度一样,便再分不出区别来,像是自己握住了自己。
  然而掌纹曲曲折折,指纹缠缠绕绕,触手可及的柔软的皮肉和坚硬的骨,又是另一个人。
  掌中手指的主人说:
  “我去了你前生的坟。”
  伊珏缓缓松开手,垂下的手指被宽大的袖口掩住,他微微蜷曲着五指,仿佛握住了一团空气。
  他生来不过一粒顽石,无手无脚,无耳无舌,辨不清七情,分不出九苦,因而也厘不清胸中那一丝空茫是什么。
  又或聪慧太过,懂了白玉山未尽之意。
  只听白玉山果然道:
  “我回来时,你便撕了衣。你只愿做一块顽石,却因我不曾出现,懂了何为恼。”
  伊珏双手交叠在身前,左手握住了右手,几乎迷惘地想:什么是恼?
  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小小的手,双手纠葛在一处,攥成了一个硬邦邦的拳头。
  他不知何为恼,却也不想再问,只是突然想起沈杞讲故事时,简练带过的关于沈清轩和伊墨的纠葛,他那时不过一耳听过,过耳未曾过心,如今却想起来这两个姓名,和他们背后的事情。
  人和妖、长生和短寿、记忆和遗忘。
  仿佛一个轮回,伊珏想,就像他读的书里,王朝起起落落,世家兴又衰,似乎阳光之下永无新事,后人总在走前人的老路。
  使人觉得厌烦。
  “山兄。”伊珏听见自己说:“你从山变成了人,也同人一样愚痴了么。”
  “我前生若果真因你寻死,岂会愿意看到你坐在我的坟前。”
  伊珏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
  “我只会恨不能地老天荒,也再不要看你一眼。”
  白玉山的嗓音很清,像山涧中的流水,自带一股清凌凌的味道,此刻却戛然而止。
  他的味道像冰山顶上嶙峋怪石尖端的一撮雪,又像昏朦天空中挂着的一弯冷月,清冷冷的,高高在上的,触手不可及的。
  是伊珏最熟悉的气息,从他有灵智开始,无论是山或是人,便环绕在他鼻息间的味道。
  伊珏深吸一口气,便觉得那味道冲入鼻孔,又窜进了颅海,使他愈发清醒。
  “别自作多情。”伊珏说:“这话真难听,我却想说很久了。”
  伊珏回身微微仰起头,头顶那只手也随着他的动作倾落。
  伊珏顿了一下,几乎怜悯起来,喟叹着:
  “你就放过他罢。”
  不待白玉山反应,抬腿往前迈了一步,便消失在原处,一如前一天白玉山突兀消失一般,只有空气微微余波,昭示着此前还有一个人。
  ——从前。
  ——从前有半妖,出雍州沈氏,名珏,表字忍冬,与帝相伴三十又七载,封一品太子太保,司天下兵马大将军;帝崩,其交还虎符,自焚宅院不知所踪。《雍州异志五九卷·卷三》
  ——有妖沈氏忍冬,姿姝丽,为帝喜,冠宠后宫,惑乱宫廷。《启厉异闻录·开卷》
  ——珏曰:吾只好公平矣,以诚待诚;帝闻之抚掌大笑,曰:拭目以待。《启厉帝起居注·卷五六》
  ——珏至,帝幸之,珏告退,帝询笔者曰:吾老矣,卿亦老矣,惟他青春不朽,何堪矣;笔者曰:珏赤忱,帝无忧则喜,帝忧则珏忧也;帝曰:吾怕珏过诚也,吾将死,其长生,如何逍遥也。笔者曰:人有死,妖亦有死,且生时共逍遥也;帝曰:吾不愿珏类其父,苦也;《启厉帝起居注·卷二一八》
  ——珏至,帝欢喜,曰:何来。珏曰:寻来一物,可白发转黑。帝不悦曰:着相,假岂可乱真,吾老矣,并不哀,不必如此;珏曰:罢。珏离后,帝长叹不已,曰:傻也。《启厉帝起居注·卷二五三》
  ——帝曰:珏赤忱,亦胆懦,天真有余,锐勇不足,吾却心爱之;帝曰:吾将逝,终生未明告之,甚憾。然其平安喜乐,终一生不知吾爱其若珍宝,则不苦矣,吾心又甚慰;帝叹曰:卿乃人生过客,吾亦过客,既为过客,便安本分,莫贪妄哉。笔者曰:是也。《启厉帝起居注·卷二七七》
  伊珏找到长平,长平正在太后屋里缠着要看那匣《起居注》。
  伊珏突兀出现,看到她们手上古旧的纸页,便好心告诉她们,那匣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东西,真正有意思的都另在别处。
  长平让他告之都有哪些有意思的记载,伊珏便从起居注的卷二一八开始背诵,他过目不忘,背诵起来时,仿佛书页就在他眼前,一篇篇背过,直至卷二七七。
  背完二七七,就听长平小声问:“母后,您怎么哭了?”
  伊珏停下嗓子,自己拿了茶盏解渴,饮完茶,同样问太后娘娘:“你为什么哭?”
  太后捻着绢帕拭泪,眼眶红红,许久方才看着两个小孩儿,避而不答道:“你长高了,看上去有五六岁的模样了。”
  伊珏却不让她逃避,又一次问:“你为什么哭?”
  太后叹了口气,回答道:“启厉帝用情至深。”
  长平虽听得一知半解,却听出疑惑:“爱而不言,如何算深?”
  伊珏也同样定定地望着她,仿佛长平的疑问也是他的疑问。
  太后觉得自己同两个小孩儿谈论这种事情十二分的逾礼,便拍拍长平的肩头,让她回去。
  长平不依,抓着伊珏做挡箭牌,缩在他身后小声道:“我真不明白你们大人想什么,我今天非要弄清楚才行,凭什么说启厉帝就‘至深’了,他只嗟叹自己命短,叹人家命长,他如何不问问,说不定人家就愿意陪他短命呢。”
  伊珏挡在长平身前,嫌她个子高,挡不太住,反手将她脑袋往下压了压,边压边道:“别捣乱。”
  他看着太后,背出《启厉帝起居注·卷五五》:
  “午二刻,珏至,帝迎之,相携入内室,帝令笔者退下。又三刻,珏唤人入内,命打水,又命秉笔太监召笔者入内。珏衣衫不整笑曰:记下,让后人都知陛下白昼宣淫。帝曰:又如何。珏曰:吾乃妖,不知羞,陛下可羞;帝笑曰:吾乃陛下;珏曰:妙极,生来合该你配我;帝笑骂曰:你也配。珏敛笑,忽曰:人类狡诈,言三留七让人揣测,不至穷途,未会坦诚,可厌。帝笑不语,离内室往书房也。珏独坐理仪容,忽自笑曰:吾也如是。遂逐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