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作者: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5      字数:3297
  她忽地生出一种微妙的快活来,不知缘起,莫名而来,纯粹又鲜活,连汗水划过脸颊的痒意都在扩散这种快活,令她忍不住在黑暗里毫无顾忌地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
  洞穴是斜挖的出口,体贴她的体力,伊珏将坡度挖的极小,徐徐而上,以至长平爬到硬石地面站直了身体,都未反应过来自己已抵达了目标。
  她愣了片刻取出绢帕拭汗,汗水如瀑,很快浸透了棉绸的绣帕,攥在手心里潮潮的一团。
  四周仍然是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睁着眼看不见四周也看不见自己,长平只好闭上眼,听自己喘着粗气,气息浓重,浑浊,像话本里狼狈逃窜的亡命之徒;又让她想起自己见过的演武场上搏击的将士,阳光下汗津津的颈脖,疯狂跳动的青筋像是要挣破皮肉喷洒出鲜血;
  还有胸口搏动的心跳,声若擂鼓,砰砰声震的她头晕。
  她吃吃笑起来,不知为何这么开心,又着实开心的不知如何是好,便一边笑着一边软着颤抖的双腿缓缓坐地,笑声愈发响亮。
  孩童的笑音生来带着一份尖锐,她笑的太欢畅,回音让沉闷的墓室都仿佛震起了浪潮,黑暗也丧失了力量。
  笑的太激烈,眼泪从眼角滑下,她又攥着绣帕去擦,精疲力竭的手臂颤的厉害,指甲不知轻重地蹭到了眉梢,剜走一片皮肉,疼痛令她缓缓放下手,渐渐安静。
  这个时候,长平方才体味到袭来的疲乏。
  攥着潮湿绣帕的手抖的太厉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尔后一齐哆嗦起来。
  只用了盏茶功夫,她便从难以名状的激越情绪中缓缓抽离,恢复了平静。
  掏出袖袋里的火折子捻亮,长平一眼看到摆在架上的龙首琵琶。
  琴身油亮,在飘忽不定的火光里闪烁着淡淡的光,长平不自禁地贴过去,指尖从冰冷弦上缓缓滑过,又微微弯曲,用含满泥土的指甲勾起了弦。
  无人养护的细弦铮动着,发出透亮又哑涩的音,在深远漆黑的墓室里响起,仿佛逝者的一道低吟。
  还有一道生者的耳语:“父皇。”
  女孩儿的声音轻缓的仿佛梦呓,又是一声:
  “父亲。”
  她的声音微弱,却被分出一缕神识关注她的伊珏收入耳底。
  隔着无数墓室的距离,伊珏看见长平抱起了琵琶,借着火折子的光线,摸索到了墙壁上的长明灯,点亮一个又一个油芯。
  烛火并不明亮,在密封的墓室里勉强照起了光。
  晕黄的光晕亮成斑斑驳驳的碎片,断断续续地逼退了阴影。
  长平抱着琵琶,走一段停一段,似乎并不着急寻到棺木的那一间,只是走一走,点亮烛台,再看一看。
  看她父亲死后长居之所,有哪里摆放的不合适,便上去调整一下,似乎墓室里许多东西都不适合她记忆里的父亲,所以走进布置成起居室的那间耳室,伸手将棋盘打乱,又插起了缤纷的绢花,挑出鹅黄的花朵绑成一束,用绿色的布染的芭蕉叶裹起,丢在棋盘上,又将墙壁上各式神仙图收起,翻出装着画轴的木箱,一匣匣打开看过,挑出几幅美人拨琴图,踩着木椅挂上去……
  她一路不停,打开一件件耳室,有些只点亮烛火看一眼便退了出去,有些则进去将里面收一收,换一换,似乎这样摆放收拾出来的屋,真的是她父亲在内起居玩耍的地方。
  仿佛这间死气沉沉的墓室,只是普通居所,待他们离开后,会有幽魂在里面把玩着花朵,拨弄着棋子,停在美人图前仔细观摩。
  伊珏分着神,一边看她摆弄那些细碎的物什,一边观察着甬道上的壁画,脚下不停。
  他不清楚长平想要做什么,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许是因为他并不能体会什么是“父亲”,于是看她忙忙碌碌,油然而生一种荒诞。
  他甚至拨出两分闲心来揣度长平的举动,是否意味着在她父亲生时,她并没有做好儿女应当做的事。
  因为歉疚,所以死后才来弥补。
  他揣测完便丢在脑后,没有追寻真相的心思。
  只是冷不丁地,他想起了沈杞,那个上赶着认祖宗的驴着脸的小道士从前说过的故事。
  故事里他也有一位父亲,伊珏没有真正见过他,却从早先白玉山变幻人形捉弄他时,隐约猜出那个踹了自己一脚模样的人,就是他前生父亲的样貌。
  他记得沈杞的话,他上辈子认下的父亲选择长留地府,从此成为别的鬼差遣的小吏。
  他不知自己是否应愧疚一下,或许应该是罢,然而他自省内心,没有生出这样的情绪来,倒是通过与长平的对比,生出了些得意。
  他想,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很好的孩子。
  因为做的太好,所以才会让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都不舍得抛下。
  长平又打开一间耳室,正是一间酒室,她抱了一坛酒打开封泥,迎面扑来是她熟悉的风曲香味。
  是她父皇最喜欢的酒,清淡,微辣,适合烫饮。
  找出酒器,翻出烫酒的小炉,用蜡烛做火,她终于站到了摆放灵柩的厅前。
  琥珀色的风曲倾入银壶,在烛火下缓缓温热起来,长平抱着琵琶坐到玉石灵柩前,调起了弦。
  她一身泥土,指缝污黑,脸上也是纵横的灰印,却全然不在乎地盘膝在地,怀抱着琵琶,拨响了弦。
  她喜游猎,好武艺,耐不住书画诗文,唯独偏爱音律,音律里又独衷琵琶。
  并不是很久远的记忆,现在想起,却仿佛是很远很远的往事。
  那是个年关将近的日子,红泥小炉上煮着热水,水里温着一壶酒,酒煮开了,白烟袅袅从细细的壶嘴里飘了出来,室内盈满酒香。
  她坐在厚厚的毛氅上,看她的父亲带着醉意,抱着琵琶同她道:“宝珠,父皇教你曲儿,学不学?”
  “学。”
  “父皇唱一句,你学一句,咱们今天唱蓼莪,好不好?”
  “好呀。”
  咿咿呀呀的女孩儿裹着厚厚的棉衣,像个红粉团子,口齿不清地跟着男人的声音,他唱一句,她学一句。
  琵琶铮铮,脆响声里光年流转,拨弄着琴弦的大手湮灭在时光里,剩下一双沾满泥土的小手用新磨出的嫩茧弹响同一根弦。
  再没人会唱在她前面,只剩她一个人静静地和。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哀哀父母。
  长平停下手,终是忍不住悲怆,呜咽着哭出声来。
  一道绿芒从洞穴里飞起,掠过间间耳室,直直地飞到长平肩头,绿光里裹着伊珏的嗓音,三分惊异,七分疑惑:
  “你们赵家祖上是不是出过疯子,在自己坟里造了一座大门?”
  第五十七章
  绿色微芒在长平肩头飘来飘去,仿佛迷了路的萤火虫。
  长平好奇地歪头打量它,此前伊珏从未使用过术法,她以为是伊珏太小的缘故,没有传说中妖怪们神通广大的本事。
  直到她被攥着手一路大风呼啸带进了帝陵,方知异志怪谈不全是编造。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戳向绿芒,以为会触到实体,指尖却虚虚地透了过去,像戳进了一团冰冷的寒气里。
  伊珏的声音又从里面传来:“作甚?”
  她做贼似地飞快收回手。
  伊珏没有计较她的鬼祟举动,再问:
  “你家祖上真的没出过疯子么?”
  长平本能地顶嘴:“你家才出疯子!”
  她刚刚哭过,眼眶通红鼻音浓厚,伊珏一时没有听清。
  绿芒飘到她身后,追问:“你说什么?”
  失真的声音从脑后传来,仿佛墓室里的背后灵在喁喁私语,长平打了个哆嗦,顾不得争论,擤了鼻子瓮声道:“你在哪?带我去看看。”
  “那你跟上来。”
  洒完三杯曲风,长平对着棺柩行过叩拜大礼,将东西收拾好后匆忙钻进地洞。
  这一回有伊珏的绿光在前方引路,她很快就爬出地洞一路疾行,开始还记得左转、直行或右转,没多久就再也记不清路,仿佛又回到地洞里,世界只剩下双腿和前方一点点光。
  不知跑了多久,长平脚步沉重的几乎抬不起来,才看见前方另一朵绿芒,正被伊珏举在胸前。
  绿莹莹的光晕映在他脸上,活似一只突然拦路的小鬼。
  长平倒抽一口凉气,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伊珏浑不知自己模样惊悚,还朝她招手催促:“快来,你可真慢。”
  长平站着未动,她腿软的厉害,能站在原地已是不易,伊珏却上前来拉她:“来,带你涨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