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作者:
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5 字数:3289
后园里沈珏扎了很久的汤泉,里面干涸一片。
看着阴间的宅,石头精再次将自己埋进了鬼气森森的颈窝,伊墨的肩头又开始洒冰渣子。
他真正伤心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嚎叫的响反而作妖。
伊墨也未安慰,只道:“我们不常在此,大多都在人间拘魂,宅子并不常用。”
冰渣子停了一停,伊珏瓮声瓮气的问:“那能在人间停留么?能晒太阳,尝百味,闻鲜花泡汤泉么?”
伊墨道:“问这样清楚,是想好再死一回,下来去十八域做厨子?”
又道:“拘魂还要避开太阳挑个阴天或晚上,生死簿上的白日鬼还要含着口气等天黑再断气,你当初怎就青天白日被无常拘来?”
他嗓音沉,说话又贯是斯条慢理的不徐不急,因而阴阳怪气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也像是在淳淳讲些什么人间大道理,听的伊珏直翻眼。
好在伊墨也没注意,继续不紧不慢地道:
“做了鬼差领了阴司令牌,自然不同孤魂野鬼还要避着光,差吏拘魂穿梭阴阳,多停留片刻也不碍事;汤泉就罢了,人间的汤泉归人间,我去沾那些做什么,嫌阴气太厚,蒸一蒸打个薄么。”
“至于百味,‘不孝子’肯供奉,自然品得到。”
“不孝子”被损的眼泪都干了,抹了抹脸上残留的冰渣果断地换了话题:
“我们上去吃炖大鹅吧,往后我有好吃的,就给你们送下来。”
“不哭了?”
伊珏默默抱着他的脖子认真地摇头,父子俩隔着生死相望,一个面色沉静,一个肿着眼泡。
肿眼泡小小声:
“或者我再哭一会也行?哭完回去了,往后谁要让我哭,我就将他送下来,您帮我找个厨子料理他。”
——这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大儿,老父亲都做了鬼,他还要给安排点差事。
伊墨示意他将脑袋伸长,抬手又弹了个清脆的脑瓜崩:
“美的你。”
第七十三章
天机门的师兄弟跑的利索,伊墨带着小崽子走的也突然,山间除了一座坟和只会挥舞枝条的野梅树,剩下沈清轩和白玉山面对着面。
明明都不再是人,却也免不了世俗地寒暄。
这个说“久仰”。
那个说“失礼”。
沈清轩难得地泛起了丝丝愁,若要论人间的身份,他们有牵扯的是做皇帝的赵景铄和为他战死沙场的将军季玖,然而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今他们一个辗转成了鬼,另一个既不是帝王也不再是九天上的神仙。
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便默契地不提这些往事——都是多年泥下骨,何必再来论君臣。
如今只有从小石头精这里来论身份来更合适。
石头精究竟如何作想他们谁也不知,也无碍,毕竟是人是鬼都无师自通地揣着明白装糊涂。
装糊涂的沈清轩打量着两张纸鹤往阴司送画的原主——
白玉山一身素衣银发,眸色淡的像山间雪。
沈清轩想他的模样实在不该在这里,在一座坟前,落在红尘同小小妖精纠葛不清。
他应当在松林里,林里落了雪,皑皑地掩着一座观,风从林中过时,晨钟响起,雪花簌簌扬落,朱红色的观门大开。
天地间的颜色只有白与红,与他。
他应当站在门前,或门后,如谪仙。
前生的赵景铄是五谷杂粮养出的皮囊,再尊贵也脱不了凡俗气,他从未觉得自家狼妖有何高攀,然而今世思及自家那挂在老蛇胸前嗷嗷尖嚎的小崽子,沈清轩不得不承认,着实不般配。
哪怕当年他还是个残腿的病弱凡人,第一回见到千年的蛇妖在自己面前显露身形时,他也未曾有过这种想法。
所以他胆大包天,将清修的妖精卷入滚滚红尘。
却不知这半路认下的儿子肚里揣了怎样好胆色,一把将神仙拉扯下来,还几乎来了一场始乱终弃。
末了自己将自己委屈哭。
沈清轩拱手作揖,一句“多包涵”从舌尖滚出去,自己都替人臊的慌。
白玉山想着他约莫是做了鬼不太记人间事了,季将军传回的信函里偶有提起沈珏,也会让帝王“多包涵”。
他们父子俩贯来如此,说最谦卑的话,做最狂悖的事,一脉相承的混账人物。
白玉山让他快些闭了嘴,省的越品越来气——他们沈氏父子都是天字第一号的混账人物,自己和那活了千年的蛇妖却也闭着眼入了局,一个大道无望做了鬼,一个皮囊身躯都化作灰,说出来好有脸?
他眼底掩不住的嫌弃,倒是让过分锋锐冷峭的面容添了丝人气,瞬间让沈清轩想起第二世的自己,六岁的伴读与五岁的皇子,在废弃宫苑的院里点火烤一块偷来的鹿肉,小季玖又哪里学过厨艺,木柴熏出的肉黑又焦,那时的小皇子还未曾有“景铄”的字,执意让他私底下唤母姓,对伴读亲手烤出来的鹿肉满脸的嫌弃,问他是否做伴读的日子太委屈,决定用鹿肉弑主。
被小伴读用焦黑的鹿肉堵嘴时,嫌弃的神态与现在的白玉山一模一样。
沈清轩没忍住笑出声,白玉山瞥他一眼,从前的君与臣到底还是比先前僵硬的寒暄亲近了些。
伊墨抱着胸前小石头精从阴间走回来,听见两人在谈论阴司的事,白玉山问他们有没有往上升一升的打算,若是有,可以先去州城隍司下当差,做个日夜游神。
沈清轩倒觉得阴司小吏更自在,升了官便是不坐堂也被拘束在一处,不如总司下的小差吏,忙了许多,反而四海可去,风景常新。
“近些年忙得很,”沈清轩望着他道:“寒冬与酷暑尤甚,春季也无休。我听说你们将长公主带在身边,是想借她再续……”
他话没说完,白玉山抬手一指伊墨胸前挂着的石头精,不客气地道:
“他欠的债,他自己还。莫要连带上我,骨头渣子都扬了灰,还指望我续谁家王命?”
伊珏挂在老父亲胸前,猛然被指点,尚未明白是非,先忙着回嘴:
“我欠了谁?我又欠了哪个?怎地我就处处欠呢?”
老父亲在上方冷笑。
伊珏闻声抬头,胖乎乎的脸上尽是茫然:“我欠谁家王命了?赵家?”
视线扫过站在不远处的白玉山,伊墨低头问他还要不要去吃炖大鹅。
粘人的石头精在阴间歪缠了一路,回到阳世说好的炖大鹅还不快快供奉,尽关心那些倒灶破事,果真是天下第一的不孝子。
蛇妖活的长,出自深山老林里的精怪天生天养,即便披了人皮又做了鬼也有一根万年不消的不逊骨,除了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一回,看大多事都是倒灶破事。
他这样说,自然也无人会不识趣。
本来如此,大年初一,新年伊始第一天,谁要去提那些狗屁事情,纯纯是欠了打。
抬头看看伊墨,又扭头看看白玉山,自诩是个识趣大孝子的石头精听话听音,顿时也不追究个来龙去脉,一心想着将葱生召回来,吃说好的炖大鹅。
许多年前有个叫燕来的小镇上,被绑着翅膀的大鹅又肥又美又凶,被盯烦了便伸着脖子铲了小葱生一嘴,后来他便许诺葱生一碗炖大鹅。
混血的狼妖一生里很少有践不成的诺,却始终欠了葱生一锅鹅。
找回大部分记忆的石头精掰着手指数了一圈,两位鬼亲长一只大鹅,他和山兄一只大鹅,葱生和苏栗一只大鹅,三只大鹅怕是还不够,起码要五六只。
又发愁,这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在串门拜年,他话抛的容易,上哪弄这样多肥美的大鹅来。
正绞尽脑汁又察觉不对,似乎少了谁。
想一圈才记起长平被落在黎水村,还有一只聒噪的鹦哥。
“山兄去接长平和鹦哥。我去宫里一趟,她家大业大,定备着大鹅。”
大年初一,司膳房的后厨少了群活生生的又肥又大的鹅——家大业大的长平家里遭了贼。
矮墩墩的石头精顺走了一根坚韧的木棍,木棍两头被他绑了绳,一头吊着两只鹅四只脚,一头三只鹅六只脚,扇着翅膀互相打了一路。
穿的像个大红包的石头精开年头一天,挑着木棍和鹅,隐着身形省去了大吉日子吓出人命的官司,脚尖颠颠儿地点着地,轻快又活泼地回了具体记不得多少年前建的宅。
这一片连山带地和宅,从前属于狼妖的私产,现今自然都是他的产业,不久前他同白玉山说往后每去一个地方置一处宅子当家的空口忽悠随着记忆找回越多,发现自己这辈子能省下不少钱财。
破落的宅院被白玉山弹指间翻了新,虫蛀朽料摇身一变就成了新鲜还泛着木香的屋宅,院墙下的土地吞进萧索的枯草败叶,地上钻出细长嫩芽,顺着院墙攀上去,叠峦间开出粉粉白白红红巴掌大的花。
清浅花香中,本该是世外桃源的院子嘈杂的像是捅了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