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作者: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5      字数:3348
  看不懂不妨碍它一定要凑这个热闹,挽起发髻的长平耐性极好地等着它手嘴并用,将桌腿新增一溜叨痕,一路爬上桌子,停在她的手边方才打开纸条。
  “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
  白玉山说。
  伊珏“吭哧吭哧”好一会,硬是没忍住,一瞬间爆出惊天大笑。
  他若是有实体,眼泪已经笑成了珠串,脸颊也会笑得通红,然后整个人笑软成一滩泥。
  白玉山清了清嗓子,再清了清,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露端倪,唤道:
  “子虚。”
  伊珏:“哈哈哈哈哈哈。”
  “长平。”大鹦哥抬着翅尖拍纸条,“丑鸟写什么啦?”
  “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
  长平念完一愣:“子虚?”
  “子虚。”鹦哥学舌,从桌子上走几步跳到长平腿上,歪头重复:“子虚。”
  长平想了片刻取来专用的还没巴掌大的小包袱给鹦哥绑在脖子上,又将纸条卷好放进去里同它道:“你去给我阿娘送信好不好。”
  鹦哥毫无异议,反正路不远,它跳下地,翻过门槛,支棱着细腿快跑一阵才扇着翅膀起飞:“呜呼——送信。”
  长平一手抚在尚未显怀的小腹上,看着胖鸟顺利上天才慢吞吞走回桌前,随手沾了点凉茶,在木桌上写下腹中婴孩的名:
  子虚。
  水光淋漓的两个潦草字迹很快完全消隐在桌上。
  她望着桌案恍然一笑。
  伊珏努力再努力,终于止住了爆笑,吭哧吭哧地评价:“衡兄,欲盖弥彰了。”
  “嗯?”白玉山一愣,“怎么不是山兄?”
  伊珏还在认真止笑,闻声顿时又是一串爆笑,边笑边答:“因为子虚本乌有,用不着欲盖弥彰?”
  他说完又笑起来,这回不知又想了些什么,笑声是咬牙忍着却忍不住,从齿缝里漏出的气音。
  白玉山也不知是被他笑懵了还是让那句“衡兄”和“欲盖弥彰”震住,直到伊珏彻底敛住笑意,都没再吱声。
  享受过有人陪伴,再重回孤寂的滋味是无法忍受的,加上他突然失声,伊珏还以为又出了意外,顿时慌张起来。
  他一慌,又是在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漆黑里,于是山兄,景铄,衡兄,一通乱唤。
  怎么唤都唤不来熟悉的声音,顷刻便冷静下来。
  脑子这个东西,对伊珏来说是个需要时拿出来用,用完可以扔的物什,起码这辈子在白玉山身边,脑子对他不是个必需品。
  此刻他以为白玉山不在了,脑子便自动归了位。
  归位的脑子约莫是休息好了,能量充足,运转飞快。
  伊珏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再开口格外犀利,直击内核:
  “你不会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山兄你一直用的脸,才是那柄衡器真正的模样吧?”
  白玉山仍旧沉默。
  伊珏反而觉得不可思议,惊异地道:
  “我是妖啊——”
  是跟着伊墨在人间寻找一副红尘骨找了许多年的妖精,找了一次又一次,找到一次又一次。
  他们能于茫茫红尘中,准确地找到自己牵挂的那个人,总不会是凭着皮相去寻觅去相认。
  所以。
  伊珏说:
  “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凭着皮相喜恶,在你变幻的那些相貌中选中了你如今模样?”
  尽管他当时还是个刚刚从石头化成人形的小崽子,尚未寻回前生记忆,也不通情爱。
  可一切都是那样巧,恰恰好,因为他是一块七窍都不通的顽石,不受目迷,不为情扰,在一个接一个变幻的样貌里,依然冷静甚至冷漠地,透过大山本体看到了与他最贴合的模样,也是他最应有的模样。
  从一开始,石头精就选择了最正确的那个。
  他继续逼问:
  “你怎么会以为,我已经蠢到两辈子都不知自己要什么?”
  前尘是握不住的风,而世事幻变无常,妖或神也不过是滚滚洪流里的一粒沙。
  过往和未来都遥不可逐,能握在掌心的当下,才是真正的馈赠。
  半妖浑噩一辈子,拿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放在一起,才学会的道理。
  第八十八章
  ——你怎么会以为,我已经蠢到两辈子都不知自己要什么?
  这明明是满当当质问的一句话,落在白玉山耳朵里,满当当都是告白。
  他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来确认自己是否自作多情。
  然而此刻他们只是蒙昧识海里的两缕意识,无法从小妖精的神情里琢磨这句话是调笑还是别的什么。
  白玉山只好尴尬地想:那我就当是真话听了。
  紧接着他那三分尴尬就变成了三十分。
  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感觉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很快他又多了一个念头:我才没有欲盖弥彰。
  “知道了。”
  伊珏熟悉的清越声音终于响起,嗓音有些紧,像是局促,又像是尴尬,急急阻止他:
  “你别说了。”
  他嗓音一紧,与他厮混两辈子的妖精立刻从中品出了余味,伊珏听话地沉默下来。
  顷刻,他又不听话地开口了:“你又别扭了?”
  小妖精问完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反倒是自己长叹了一口气,无辜地将自己的嘀咕声恨不得嘀咕到震耳欲聋:
  “我怎么就偏偏好这口。”
  他眼界称得上开阔,偏偏口味奇异,爱极了每天在“他别扭死了”和“他可爱死了”反复撕扯这一口。
  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又停不下来。
  他嘀咕的等同趴到耳边吼,含蓄和矜持两个词全不知怎么写,幸好此处黑漆漆脸都摸不到也用不上脸皮,白玉山开口时紧着的嗓子也恢复常态。
  恢复自如的嗓子一开口便是不饶人地诘问:“是你好这一口?还是我就是这样?”
  有些问题乍一听寻常,一琢磨每个字都是坑,答错了不要命,寡或鳏总要享一个。
  乌黑的地方忽地亮起了光。
  伊珏还未回答这刁钻提问,眼前便是一花,使人目盲的白光绽完又是一黑,来回两下紧跟着又是一阵被吸的天旋地转,他将将要昏厥前奋力发问:“这样正常么?”
  白玉山紧随其后,一并也没被饶过,双双散失意识。
  长平面色惨白,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搭在案上,等诊脉的医者给个结果。
  中年医者皱着眉下去,换了个皱纹更深的老人,片刻后又唤来仆役,抬着小轿一路直扑早已告退养老的前任太医令府宅,将更老的老头一路抬进了长公主府。
  老头眉发皆白,缩水的像枝头风干的果子,几乎是被健仆夹掖着提进来。
  长平额头簌簌冒着冷汗,满含歉意地先请人落座吃口热茶,起码顺了气才好诊脉。
  老头摆摆手,喘气诊脉两不耽搁,一手搭上长平的手腕,眉头登时皱的能夹核桃。
  长平拿帕子压了压鬓角止不住的汗,神情倒还镇定:“您有话直说,我心里也有数,两相对照一下便可。”
  老头收回手,才抿了口热茶,道:“长公主身体很好。”
  长平不等他继续问,将反复说给前两位医者的话又重复一遍:“未曾受惊,也未受凉或饮食出错,午时睡醒刚要去看我那只溜家的鹦哥回来没,至门口便腹痛回转,检查过有少许见红,倒是不多,只是腹痛不止。”
  老头不徐不疾,等她一口气交代完,才慢吞吞将没来得及的半句话说完:
  “就是身体太好了。”
  这个说法长平闻所未闻,好在她机灵,想了片刻就问:“因为太好了,所以容不下这个孩子?”
  老头点头夸道:“聪慧。”
  长平被夸得莫名其妙:“竟然还有这种病症?”
  她对医术毫无兴趣,自然不知这世间奇怪病症多不胜数,老头儿便解释道:
  “有些妇人怀胎极艰难,并非怀不上,而是有了很快又没了,这便是一种。还有身体无恙,偏极难怀上,这也是一种。还有怀孕容易,怀相却极差,便是保住一段时间,孕期里也只能躺着,无法进食,严重些甚至饮水都要呕吐,往往三五月也保不住。”
  长平便是第一种,身体极好,只是肚子里多个吸收养分的胚芽,便被她身体自发地当做外物而排斥。
  老头安慰道:“长公主身体康健,许是缘分还未到,调养几年再要孩子也不迟。”
  长平问:“还有别的法子?”
  老头放下茶盏,四顾都是长公主府的自己人,于是也直言不讳:
  “眼下这个怕是难保,往后若想要孩子,兴许换个驸马可解。”
  他耄耋之年,便不在乎自己说出怎样的惊世之语,椅子后面立着的一中一老两位现任太医丞和太医令却恨不得把他嘴捂上,或将自己耳朵塞上。
  但老头不在乎,长平也不在乎,反倒是思索着这奇异的,发生在自己肚子里的,这场看不见狼烟的战争,一时想入了神,腹痛都顾不上了,眼眸晶亮地道:“我的身子不接受这个胎儿,而换个驸马换个胎儿,我的身子也许就愿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