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作者:
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5 字数:3343
国运愈昌隆,妖精们得益愈多,相辅相成的彼此成就之下,三代帝王之后王朝气运之鼎盛——放头猪在龙椅上都国泰民安。
后来不仅仅有妖精,修因果修慈悲的和尚道士,修自在的随便什么东西,入了“执灯”都能修想修的道——吃的少干的多,一年到头四海八荒的在外奔波,上递的密信里从不抱怨辛苦,只求再多点帮手。
天下竟有如此好事。
一代代受帝训长大继承皇位的陛下们并非短视之人,但手底下如此好用的臣子谁会嫌少,所以……
“提灯原本只是个称呼。”
无论是什么,只要入了提灯,便去做想做的,力所能及的事,在不损害自身的前提下,替旁人照亮前路,结一份善果,修一场功德。
草木成精的妖会举起幡,背上药箱,挂起铜铃,做一名游医,并始终得到护佑,不会被侵害。
擅钻山挖地的妖精开山通路,让荒僻处的村落有一条独轮也能推着前行的小径。
通渠的淤泥被大嘴妖含在嘴里,运到千里之外的贫瘠黄土上成为耕田的肥泥。
一些需要无穷人力,无数粮草和银两才能去做的事,小有道行的妖精们奔波着数月便可完成。
千年光阴里每一位提灯都在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只是光阴太漫长了,该做的,对的事,在光阴里失去了准确的定义。
嬗变才是光阴长河里的亘古不变。
“近五百年里,坠马残疾、溺水后高热变傻、意外致残……皇子们约有一百多数。”白玉山的声音响起在脑海里,嗓音听不出喜恶,却让伊珏幻感自己的脑花有些凉:“近二百多年里,共十六位帝王,其中开始炼丹求长生的皇帝有十二位。”
“是‘提灯’?”
“……”白玉山借着伊珏的眼睛看向那柄骨灯,骨灯曾被他从库房底层翻出,擦拭干净,成为一个不那么具体的代称。
火是人之光,灯为火之余,他曾陷入不可言状的迷茫,也曾燃起一把轰天大火,此后经年居高位仍如履薄冰,始终记得少年时同玩伴许下的愿景,愿灯火明亮处照破迷障,愿王土上他余力未及的黑暗之处,有星点之光。
“你也会成为‘提灯’。”白玉山没有回答,只是叹息道:“只愿从我而起,由你善终。”
伊珏倒抽一口凉气,为这从未扛过的负担,一时头晕眼花,心想我现在可不是石头精的身子,都不用甚么妖魔鬼怪或有道行的道士和尚,随便来条狗蹬我一腿,我都能躺下,我能担起这么大的事?
但,但天道冥冥,人间狼妖跪拜过的陛下因他年少轻狂有了善始,千年后就该由他给一个善终。
伊珏吸了口气,提着灯笼唤来木楞楞的阿楮。
“阿楮,抱我去找舅舅。”
阿楮和阿椿是长平的那对木童子,阿椿守在长平身畔,阿楮虽然是个木人,却是个男孩,长平将他送给兄长,兄长当了舅舅又送到外甥身边。
外甥才三岁,是个矮肥圆,精力旺盛的吓人,学会走路以后满宫神出鬼没,寻常瘦条条的宫女或内侍根本伺候不住,只有阿楮应付自如。
下着暴雨,阿楮一手抱着矮肥圆一手撑着巨大的伞,轻巧地穿行在宫苑之中,木屐踏过的路,连衣摆都未沾湿,清清爽爽地将人送到了。
正在喝药的舅舅看到矮肥圆外甥,闷下苦药汁子,也不漱口,将外甥抱在腿上坐着,张嘴药气能熏死个人:“子虚怎么过来了?”
伊珏举起灯笼抵住他的脸,只为少吸两口药气,闷闷地说:“执灯。”
舅舅说:“哦。”
伊珏说:“不开蒙,我会。去执灯。”
舅舅说:“皇亲不开蒙,挨骂的是谁?会有人问我,忠义礼智信都不学,是不是要纵出个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不孝不悌,忤逆欺君的郡王。”
舅舅的嘴除了喝药汁,仿佛还能喷毒汁。
毒的伊珏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
“行,开蒙。”伊珏再次举起灯笼:“还要去执灯。”
舅舅将他提到地上,然后拍了拍他的屁股:“去吧,去找你娘。”
他说的太顺溜,像是在说,别闹了,去找你娘玩去。
伊珏提着灯笼仰头看他,耳朵里听的是一个意思,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意思。
“我娘?”伊珏盯着他的眼睛确认:“执灯?”
舅舅说:“去吧,听你娘安排。”
伊珏转过身倒腾着两条腿短腿往外走,边走边想,怪不得长平丢我丢的这么利索,我那便宜爹,一年到头不着家。原来全家都是苦力。
一切都说得通了。
大雨下了一天,下傍晚的时候,雨水从瓢泼收成细丝,到有两分柔情之意了。
阿楮陪着伊珏回了长公主府。
公主不在家,驸马也不在家,好在门房和管家都认识阿楮,没有在自家门前痛饮闭门羹。
被接到正堂的伊珏爬上椅子,捧着羊奶杏仁茶,对着明明是自家下人却张张陌生的脸,忧伤极了。
舅舅苦药汁子吃多了,约莫是昏了头,送他回来也不事先让长平来接。他现在明明在自家,却好像一位贵客。
好在鹦哥还在家。
羽翎愈发油亮的大鸟披着晶莹水珠从屋外冲进来,将一身琉璃珠抖落干净,扇乎着跳到桌子上,同伊珏眼对眼。
鹦哥歪头,抬脚往前凑两步,嘎嘎招呼:“子虚!”
伊珏放下奶茶盏,同它礼貌问候:“你最近怎么不去宫里找我?”
鹦哥说:“子虚,我忙,忙!”
这个破家,说起来是皇亲贵胄,家里连一只鸟都不让吃白饭,还得当苦力。
伊珏想,这家不太想呆了。
第九十二章
又一个五月五,天气晴好,鹦哥脖子上挂着五彩香囊,嘴上衔着一根编织的格外繁复的彩绳冲进书房。
它刚张嘴,彩绳就掉了,它也不在乎,鸟嗓粗嘎地喊:“子虚,端午安康!”
伊珏不慌不忙地将笔搁好,走过去捡起彩绳撸起袖子自己缠上,同它道:“你也安康。”
鹦哥仰着脑袋看他胳膊,那肥白胳膊已经缠了一串儿彩绳,加上它带来的这根,这根胳膊快要缠满了。
而它只有脖子上一根绳,绳上挂着塞满草药的小香包。
伊珏如今是个能看懂禽鸟眼色的小孩,也没故意扯开衣襟昭显脖子上的药囊,连袖子都放下了,挡住腰间悬挂的五彩绳编织的小香囊。
鹦哥好哄,转眼就忘了自己计较的事,问他:“课业?”
伊珏扭头扫了眼桌案上那张比墨团清爽些的大字,果断道:“写完了,走,出去玩。”
鹦哥忽扇着翅膀坐落在他的肩头,吆喝:“驾!”
日子有时过得飞快。
尤其是课业越来越多的时候,明明最早时,每天只用写三篇大字。
表弟刚满月,伊珏的课业已经进行到每天上交三十篇大字——他都想不起来每天只用写三篇大字的自己是多么快乐。
更想不起上个五月五,自己在宫里无拘无束是多么活泼开朗。
谁家小孩今天还要写大字呢。
唉,他叹息了一声,是我呀。
明明是过节,清早就要写大字,写完也不得消停,沐过兰汤换新衣,五彩丝线编织的五色绳,管家送的,侍女送的,宫里提前就来人送了几条,是外婆舅母和几个姨姨编织的,再有爷奶叔母伯母,总之足够将他从脖子挂到胳膊,再挂到腰。
鞋子也不甘寂寞,鞋头鞋尾都要缀上五彩丝线扎成的花球,跑起来花球一颤一颤,在袍摆下像个显眼包。
肩头再扛起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伊珏自觉花枝招展的像雉鸡成了精。
雉鸡精想去街上看热闹,刚溜出后院,一脚还没跨入前院地盘,就被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长平逮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长平一身灰褐短打,束着男子发髻,鞋上满是泥泞,一手提着斗笠,一手提着儿子,大步迈进了后院。
伊珏还是第一次瞧见长平如此打扮,腰背笔挺,大步疾行,看起来极为精干,较起常见的发髻繁复饰金配玉的模样,不太像“娘”,磕头喊声爹也不出错。
进屋前,长平松开拧儿子的手,在园中矮草上蹭了蹭鞋底泥,问伊珏:“过节得进宫,你这是打算去哪。”
“这是红泥。”伊珏答非所问:“你去江南了?赶回来的?”
长平也没问自己家这个从没离开过皇城的崽怎么知道南方出红土,再次询问:“你打算去哪?”
“出去跳傩仪,”伊珏为自己柔弱的,毫无警觉,长平一只手都能提起来的凡人身躯翻了个白眼:“外面多热闹,你又不带我去‘执灯’。”
长平低着头将他矮肥圆的身躯盯了许久,语重心长:“你这样的,去了都不够人家塞牙缝。”
说完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根丑的出奇的五彩绳——别人编绳,没有花样好歹也讲究经纬紧密,她的彩绳交织出稀疏渔网,还有打了死结却懒得解开的硬疙瘩,麻麻赖赖,丑到极点竟有一种别致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