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楹舟      更新:2025-09-26 09:29      字数:3232
  毫无波澜。
  那鱼妖已然离开了。
  可方才,此处令她陌生的悸动感不假。
  司镜维持着这样的姿态,缓步走到水边,映照水面打量。
  她阖上眼。
  虚虚收拢指节,尝试用手模仿红鱼没入自己胸口时的震颤与共鸣。
  扑、扑、扑。
  “扑哧。”
  远处,葱郁茂盛的树丛悄然轻摆,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在笑。
  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鸦青色衣角倏地划过,树枝积蓄的薄雪簌然飘落,激起莹白尘雾。
  “谁。”司镜蓦地睁眼。
  她足尖轻点,悄无声息便踏出几尺远,提剑落在方才发出异响的树前。
  枝条交错蜿蜒,她蹙眉挑开,原处只空留一双脚印。
  仅有接近时的痕迹,却少了逃离痕迹。
  相伴拂来的,惟有一阵稀薄到即将随风散去的酒气。
  司镜垂首,默然收剑。
  “……师尊。”她轻喃。
  已有半余年未曾见过师尊。
  方才捕捉到的鸦青色,以及一闪而过的留影珠光芒,果真不是错觉。
  只是,师尊、还有素素,为何都要拿留影珠篆录下今日的她?她有什么特别么。
  司镜长久立于泉边,有些迷惘。
  离开之际,却忽地被什么牵绊住脚步。
  她稍稍蹙眉,目光落在泉水浅处,竟感知到一抹微弱到快要散去的魔气。
  是传送阵法类似的妖邪之术。用这道术法,便能轻而易举将山外的邪祟传送过来。
  想来那海带与蟹便是如此出现的。
  桓柳失踪,也与这道妖力相关么。
  司镜垂下眼睑。
  方才应当将那小鱼拘住,而非放归。
  也罢,她已在小鱼身上缠了不可见的丝线,次日下山后再捉也不迟。
  后山景致清幽,司镜却忽而有些神思倦怠,轻按眉心。
  她素来对妖气敏感,近来又接触斩杀了太多妖,眼下到了极限,只得潜心默念几遍清心咒。
  再睁眼时,袖上已悄然落了一片桃瓣,无声无息。
  司镜眸光微动,轻触一下。
  如脉脉水流的嗓音在识海中响起:“映知,若得闲,来我这里一趟可好?”
  还深谙她习惯,将桃瓣做成引路信标之用。
  …
  司镜凭桃瓣指引,赶到藏书阁附近。
  此处确然难寻,已有半余年无人扫除,更无人踏足。门内弟子甚至不知晓此地,仅以为是古旧废弃的贮藏阁。
  但大家又都知晓,绕过这里,后面如冬夏跨越,别有洞天。
  不远处,一棵繁茂如盖的桃花树植在庭院深处,枝叶簌簌如云,近乎遮蔽峰间肃冷天色。
  棕褐根茎盘根错节,跃出土壤。
  桃树昨日还未盛放,如今,空气中夹杂着淡甜香气,成串的嫩色花瓣已乘风飘零。
  枝头上缠绕着许多红丝绦,有的已然褪色,有的尚且崭新,勾画诸多名姓。
  司镜踏花瓣走来,在树下落坐。
  “师叔,我已来了。”她抚摸树干,轻声开口。
  “映知?”柔缓的女音再度在她识海响起。
  “来的比预想的要快一些,这次没有迷路罢,看来……引路信标是有用处的?”
  司镜抿一下唇,“师叔,不要取笑我。”
  “好。”怀宁拖长音,只是笑。
  桃瓣又纷纷扬扬洒下来许多,落了司镜遍身。
  “……”
  司镜无法打断,只得抬起手腕,示意对方做正事。
  怀宁从善如流,软如纤纤细腰的枝条探了下来,轻缠上她的腕。
  几息后便撤离。
  “最近许是又接触了一些妖物?妖气作祟,可有觉得心神不宁,烦躁郁结?”她问。
  “尚可。”司镜应。
  “又在逞强。”怀宁叹,“我昨晚便苏醒过来,可分明见你彻夜未眠呀。”
  司镜垂敛的长睫轻颤,想起前晚着迷于观往镜中小红鱼的荒唐之举。
  她不答,似在沉吟。
  良久,才开口:“可……师叔前几日,又为何要折枝一簇,引我去颍川?”
  素来清凌的嗓音,此刻却夹杂着一丝惘然。
  桃枝素来规避妖气,保她神智清明,颍川一行,却引她见到那小鱼,令她被纠缠。
  也让她尝到胸口鼓动,激起涟漪的不安滋味,正如方才。
  她竟开始留恋胸口跳动的滋味。
  司镜视线垂落,指尖攀上雪色衣襟。
  本该平淡毫无波澜的地方,此刻异样发着烫。
  她不明白。
  第8章 玉简
  怀宁沉默片刻,风中四散的桃瓣也有片刻静止。
  “哎……”树枝蜷了蜷,女子嗓音温钝中含着一抹困惑,“我有折枝赠你么?好像有点忘了。”
  司镜忽地睁开眼。
  可树又能有什么情绪。显然一副浑水摸鱼,不打算松口的模样。
  “罢了。”她撇开视线。
  后一句话,声音小了些,“师叔与师尊都惯会如此。”
  怀宁听见了,俨然含着笑,却没有多说。
  花瓣重又斜斜拂落,垂枝宛如花帘一泻而下。
  “映知,周游九州已有许多时日,你可曾听过西圣佛土么?”她问。
  司镜倚靠在树干旁,已有些倦了,她知晓这是怀宁在动用灵力,为她疏解经脉。
  依旧维持着打坐姿态,只是双眸低阖,“听过,却无处寻得。”
  “世人皆苦苦追寻佛土,大失所望后,便以为只是诳语,殊不知抵心自问才是正途。”
  “说的不错。”风柔柔掀起她一缕发丝,被怀宁挑至耳后。
  “可佛土是确然存在的。说起来,我便是从那儿来的。”话音稍顿,她遮住司镜双目,笑。
  “……不必睁眼,静心,然后听我说。”
  司镜肩背舒展,重新闭眼。
  “那里确如经卷中描述的一样。天垂宝盖,地涌金莲,五色茎蔓生绽放,向上望去,永昼里遍生漫卷云,霞光千道。”怀宁嗓音也逐渐飘忽到远处。
  “我被栽在一汪莲池旁,水中偶现鱼儿浮光掠影的涟漪。再远一点,总有诵经的声音。”
  “祂说,缠缚由心,一念心歇。”
  “就是说呀,原本有一只鹿分外口渴,在原野上奔跑时,见春日映照出晶莹浮尘,还以为是水,竟无凭啜饮起来。”
  怀宁不改本性,话音柔润,却夹着哂意,“好笨的鹿。”
  司镜静静听着。不知何时,她已放下所有戒备,枕靠在一弯桃树根须上。
  “若无渴欲,或许就不会去追逐,遇见晶莹浮尘,也会扭头忽视。”怀宁仍在笑,“双眼看到的,恐怕仅仅是我们想看到的。”
  “就像……那枝桃花。”
  “你想遇见怎样的人,就会遇见。”
  司镜思绪混沌,倦眠前,稍掀开眼皮,看见近乎遮蔽天日的漫然花枝。
  透过枝头,清冽雪粒与浮尘拂面。
  可她无心,又该如何缠缚、如何心歇。
  她依旧惘然。
  只剩下曾掬在手心的那条小红鱼,成了识海中的幻象,扑朔游离,振颤透过肌肤短暂传递而至。
  树下歇着的人呼吸渐趋平稳,睡姿静谧,缀着莲叶的雪袖规矩叠起。
  怀宁轻手轻脚抬起花枝,戳了戳司镜白皙侧颊。
  倒是比冰冷疏离的性子软。
  很好,随便胡诌了几句故事,终于哄睡着了。
  松了口气,她伸展筋骨,花瓣又落下厚厚一摊。
  轻笑一声,以传递不到司镜识海的嗓音自语:“比我年轻,却爱忧思,还易忘事。”
  “……映知呀,总是如此好骗。”
  …
  司镜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身着绯衣的女子,正如她一般卧在亭亭似盖的桃树下,眼睫低垂。
  她眉间点砂,姿态恣意散漫,不显半分妖娆,反倒松弛超脱。
  彼时四周莺歌燕语,绿意漫延,不曾有冰寒雪粒拂面。
  女子睡得极熟,连司镜靠近时不慎踩到树枝,都未惊醒。
  手里缠了一半流苏的剑穗,就这样随风滑落在地。
  是夺目张扬的红,落在桃瓣堆,硬生生将娇嫩颜色比了下去。
  司镜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
  她俯下身,将剑穗拾起,捧在掌心。
  可还未来得及仔细端详,那小物什便自发动了起来,一圈一圈,如软蛇般将她手腕紧紧缠绕。
  无措侧目,绯衣女子已托着下颔,眯眼笑望向她。
  指节在流苏处缠了几圈,再一拉,司镜竟半分挣扎不得,跌进纤软怀中。
  司镜察觉到对方稍凉的指尖划过她唇角,夹杂着呵气如兰的挑弄。
  女子生得一派明媚动人,笑起来,长睫沾染春日浮尘。
  视线停滞,一切思绪都随风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