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袖里藏猫      更新:2025-09-26 09:30      字数:3321
  她本人并不轻贱医道,不然也不会阎闾行医了,只是人言可畏,人皆以医道为下伎,非士人所习。协律郎是望秩官,她若转去太医署,更为人轻视,而家中也不好交待。
  她家医道传世,也有入太医署或者尚药局的。侍奉皇帝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稍有差池便人头落地。圣人对待医者只是近臣态度,哪有对待朝臣的庄肃?况且,太医署是医学生升迁要道,未有进士及第去做医者的。
  而她——进士及第后便不能走回头路了。
  她可以阎闾行医,但不可以做医官。
  孟夷则内心深处情绪很是微妙,可她不会在陛下跟前说自己的种种顾虑。犹豫片刻,她道:“臣并无轻视医学之意。太医署的医者为军队及作役者、官奴婢、外国酋长渠帅奉汤药,臣若入署,恐无暇行走阎闾之间。”
  尚药局在宫中之位皇室服务,便连大臣没有特许,都不得随意延请其中医官。至于太医署,王公大臣倒是能请动。但平民便难说了,太医署的医者没有为平民诊断的职责,除非是出现伤寒、疟疾等大型疫病。
  孟夷则自认给出的理由足够,至少不会因言获罪。
  赵嘉陵闻言眉头微蹙,她注视着谢兰藻,等着她来拿主意。
  【三三,朕对医药之事关注不够啊。】赵嘉陵感慨一声。明德书院有医学,但它只是众多科目中的一科,赵嘉陵知道需要重视,却没到罗列纲目的程度。
  【医卜贱术,从事之人少,有为者更少。太医署培养医学生这块有问题,大部分医者都是从民间征召的。不过不是课改了吗?有教材在手,就不用愁经络本草等典籍匮乏了。】
  谢兰藻心中想的也是明德书院的科目,没准备让孟夷则入太医署。如果太医署的医学生教育有用,系统何必想着更易呢?她沉吟片刻,问道:“孟协律可知明德书院事?”
  孟夷则点了点头,恭谨道:“知晓。”
  “古之医籍,惯来由士人编纂。然而士人待医籍与对待经史态度截然不同,纵然做医籍,也不曾详加考订,曾有人抄《鬼遗方论》作《鬼论》,脱去中间二字,此是一困;经络本草,非医者不能识其图,若前人出错谬而后人无本可照,便错上加错,使医道不能久传,又是一困……”谢兰藻注视着孟夷则,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完当今之世医道的困境,话锋倏然一转。
  “陛下圣明,有赖神明祖宗护佑,创明德书院,建设医科,收天下医籍于藏书阁中。明天道,合阴阳,理六气,此为大业,有赖有识之人共创。协律精于医道,心系黎民。可一人之力能救几人呢?”
  孟夷则眼皮子一颤,隐约明白谢兰藻她们的用意。她还在犹疑,赵嘉陵便道:“明德书院创医科,朕其实不必愁博士和学生,自太医署调即是。可朕设明德书院,却是希望有更多阎闾医者加入其中。卿家悬壶济世,颇有声名,是朕想延揽之人才。卿先前因太医署难以惠及平民忧虑,但若能将学识传百人、千人,其人又传学于门人,总有一日,能让人人有病得医药,有药可用。”
  孟夷则闻言身躯一震,她没敢抬头看陛下,但从那轻快又带着点坚定的语气中,能听出陛下并非一时之兴致,而是当真要将其践行下去。
  若能做到这一点,岂不就是大同之世?!就算没有崇高的理想,可必定熟读经义,一番对未来的畅想也能让热血沸腾起来。她朝着赵嘉陵一拜道:“臣愿意!”
  赵嘉陵扬眉,一笑道:“朕会让人将医籍送到你家中。孟卿若是有看好的,届时可让人来参与医学的考试。”
  等到孟夷则离开后,赵嘉陵又与谢兰藻商议了明德书院的事情。《通识》已经刊刻售卖,其余各科的书籍也已在印刻中。这些都是教材,提前送相关人才一套也没什么。至于《新千金方》,赵嘉陵在心中使唤系统,让它将书籍放在寝殿指定的某处。等到放定了,她才去遣银娥将东西取来。
  这一部书是函装的,分作四册。书名叫《新千金方》,可书籍中不仅是医方,还有本草和经络图。也是能够做明德书院教材的。赵嘉陵将书拿到手翻了翻,就递给谢兰藻了。
  借由心声,谢兰藻已经知道一些方子的妙用。她认真地浏览着,朝着赵嘉陵道:“陛下,这些书都是给医学生用吗。”
  赵嘉陵点了点头,又说:“书局也可以售卖,到时候图书馆也放些。”她起身走向谢兰藻,凝眸注视着她,问,“你觉得呢?”
  谢兰藻思忖片刻,道:“书籍太厚,又是医道相关,寻常人恐怕看不懂。臣以为,可以择取要方刊刻成小册。”本草还能对着草木辨认,可经络,于百姓没多大用处了。他们需要知道的是一些直接的药方与药膳。这跟昔日州县立碑刻医方之事是相通的。有人要大而全,而有的人则需精而简。
  赵嘉陵道:“朕让太医署去办。”顿了顿,感慨说,“等到明年,明德书院和图书馆它们都建成了,才算是将一切都落了地。看着将一切颁布下去就好了,可实际上每一样事里都能牵出条条缕缕。到时候,不会出岔子吧。”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是话音落地,便开始心怀忐忑了。文武百官们因为种种同意了那些政策,可要是被他们抓到小尾巴,立马就会“振奋”起来,开始不遗余力攻讦,力图恢复旧制了。先帝的宣启之政,有的政策不也是反反复复的么?到现在都能找寻到反对者。
  谢兰藻对赵嘉陵对视,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她合上书籍,温声道:“是对是错,做了才知道。”
  “这件事情也是你力推的。”赵嘉陵踌躇片刻,又压低声音说,“若是做坏了,就有人要你引咎辞职了。”宰相也很是为难的,出些错能让皇帝随意下罪己诏吗?不能,那就是奸人误导圣明天子。
  “陛下怎么没了信心?”谢兰藻莞尔一笑。
  【就是啊。】明君系统附和,它怕宿主突然打起退堂鼓。
  “古今所未有。”赵嘉陵的声音放轻,喃喃自语似的,“不在祖.宗时,也不在仁宗亦先帝时,朕有何德?”
  她从小便没有想过那个位置,上头有好些个兄姊呢,她的期许便是平安长大,当个快活的公主。但后来大兄和二姐都见废,三哥又深有残疾,至于四姐……先帝可能觉得她脑子有疾吧。总之,江山社稷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天符初年的朝政暗潮起伏,直至谢兰藻一手执掌政纲才趋向平稳。
  近段时间,赵嘉陵成长速度颇快,有君上的威势和风度,但内心深处仍旧着疑虑和忐忑,这是积压多年的情绪造成的一点怯意。
  “若此政不行,非政策之错,而是时不相应。”谢兰藻的神色凛然,她朝着赵嘉陵一拜,朗声道,“真到了那一步,臣愿意担起一切罪责!若天有罚,则降于臣一身。陛下不必怜惜微臣!”
  “这怎么行?!”赵嘉陵脱口道,她伸手扶住谢兰藻的手臂,但没有松开她。咬了咬牙,又嘀咕道,“这是祖宗之意,大臣们有目共睹。就算施政有误,那也是先帝的错。”
  【哄堂大“孝”啊。】不管第几次,系统都会被赵嘉陵孝到。
  【不跟朕走,那就跟着先帝走!】
  谢兰藻垂着眼睫,低语道:“陛下,慎言。”
  赵嘉陵松开了谢兰藻,继续往前欺近,轻声道:“无妨,起居官听不见。”
  【起居官听不到朕诋毁先帝,她用眼睛瞧,写进《今上实录》里的顶多是朕在紫宸殿里与你耳鬓厮磨。】
  谢兰藻:“……”
  她的脑中立马跃出一句:谢兰藻以奸邪媚上,祸乱紫宸。
  她自认不惧诋毁之言,但要千秋史笔留下邀宠之名——仔细想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还不如直接将一些谣言坐实了呢。
  始作俑者一脸关怀:“怎么了?”
  退无可退的谢兰藻掀了掀眼,叹息道:“无事。”
  “天寒冻雪,不要着凉了。”赵嘉陵殷殷嘱咐,她一转头就对着银娥吩咐道,“将朕的狐裘取来。”
  谢兰藻平了平心绪,先谢恩。一会儿后,没忍住说:“陛下似乎思虑甚多。”
  赵嘉陵怔了怔:“有吗?”
  谢兰藻道:“忧思都在脸,恐怕伤身。”
  赵嘉陵眸光微亮。
  谢兰藻这是在关心朕!
  她抬起手弓了弓,充分地展示自己的力量,笑道:“朕内心澄澈如明镜,没有杂思。你放心吧,朕康健着呢!数月来,朕风雨无阻地练剑,有所收获,你看朕强有力的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是不是能一手——”
  在赵嘉陵最后半截话说出前,谢兰藻就及时地打断了她:“冬衣太厚,臣看不出。”
  【一手将你抱起。】赵嘉陵在心中补足这句话。
  谢兰藻:“……”她的打断果真是徒劳的。抬眸对上赵嘉陵那明灿灿的视线,谢兰藻心思微动,态度软了下来,只是她还没夸奖赵嘉陵呢,一句话就钻入她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