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36节
作者:非天夜翔      更新:2025-09-26 10:00      字数:3737
  潮生看着萧琨的背影,年纪轻轻如他,终于也头一次品尝到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滋味,不禁“唉”了一声。
  是夜,项弦独自在客栈一楼饮酒,时值岁末,客栈内已无投宿行商,大家都回家过年去了,明日起,本地的客栈也将打烊歇业。门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唯独项弦席地而坐,犹如惯常,让小二收拾桌子,换上新酒。
  萧琨没有像前几次一般,在晚饭散了之后再陪他喝两杯,而是进房后就再不出来了。
  项弦一手搭在案边窗台上,看着外头飞扬的大雪。
  “你很喜欢他。”阿黄说。
  项弦说:“师父辞世以后,我就再也不曾遇见……怎么说呢?唉。”
  沈括死去那年,项弦不过十五六岁,师徒相伴的人生,虽只有短短的八年,却占据了他极为重要的一段回忆。他在七岁上被送到沈括身边学艺,从某个程度而言,师父甚至比他的父母更重要。
  沈括带着项弦游历天下,遍览名胜山川,教予他做人的道理与责任,乃至在沈括去世以后,项弦时常有种孤独感。
  什么样的孤独感呢?
  在这个鹅毛大雪纷飞的夜里,项弦多喝了两杯,不禁审视起自己的内心。以他的性格,当然能结交朋友,只要他愿意,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成为知己,但他始终没有找到符合自己打破“孤独”的想象的那个人。
  身为少年成名的驱魔师,他所结识的大多无非凡人,他们在他身边匆匆来,匆匆去,既不能理解他所背负的重任,项弦也不想朝他们多说。
  这些年里,他始终在寻找一名“同伴”,抑或“战友”?
  阿黄是他很好的朋友,但不一样;乌英纵犹如兄长,近乎与他无话不谈,忠诚尽责,却终归不能对他的行为与人生感同身受;新结识的潮生弟弟天真纯粹,却是仙人,本来就无甚所谓,自由自在。
  赵构也好,郭京也罢,放眼天下,都不是他的知己。
  “人生要有一名知己,是很难的啊。”
  师父沈括生前曾说过。
  项弦天然地对青年驱魔师有着亲近感,但世家子弟里,与他走得近的几乎没有,尤其旗鼓相当、能过上几招的,更是从未遇见过。在与萧琨相处的这段时间中,项弦忽然发现,师父去世后的孤独感神奇地消散了——萧琨是个很好的伙伴,平时虽不苟言笑,却是懂他的。他们在许多事上有着奇特的默契,有些话甚至不必出口,就能互相理解。
  换句话说,萧琨是他的同伴,他们并肩作战,实力相当,更怀抱着同样的理想,说是“知己”尚算不上,但“战友”一词已当之无愧。
  当然,他们之间的默契,也表现在固执上,项弦既不愿意改变自己的计划迁就萧琨,萧琨也不想迁就项弦。
  得想个什么办法,把他骗回去。如果没有倏忽的预言,项弦铁定拉着萧琨,要与他结拜为兄弟了,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碰见如此情投意合的人。然而听了倏忽之言后,他们时不时就会想起“爱上彼此”这句,乃至充满尴尬。
  项弦满脑子俱是混乱念头,倚在窗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梦中,他一身金甲,光芒万丈,悬飞于巨大的天魔宫高处,澎湃魔气涌起,太阳因日蚀而散发出苍白的光束。
  宏大的天魔现身,张开巨爪,攫向天地脉,它开始震荡、怒吼。
  “就是现在,”萧琨的声音道,“项弦!动手!”
  项弦剧烈喘息,拉开蚀月弓,架上金刚箭,指向天魔胸腹中被缠绕的魔人萧琨。萧琨用尽所有力量,控制住了天魔的动作,撕开胸膛前的肌肤,血肉迸射,现出跳动的靛蓝色心脏,以及心脏中央那黑气萦绕的魔种。
  “不……不行,”项弦颤声道,“我办不到,萧琨……”
  “放箭,”萧琨沉声道,“你能办到,项弦!”
  金刚箭划出一道强光,犹如暗夜流星,疾射向萧琨。
  项弦蓦然惊醒。
  “哥哥。”潮生推了下他,项弦睁眼,发现天已大亮。
  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外袍,乃是萧琨的深蓝色武袍。
  “不知不觉在这儿睡着了。”项弦说,“什么时辰了?萧琨呢?”
  乌英纵正在房内收拾行李,说:“萧大人已经走了。”
  “这就走了?”项弦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连道别都不吭一声。回房检查时,只见房内空空荡荡,萧琨的一应随身物品已收走。
  “老爷昨夜没与萧大人聊聊?”乌英纵以为项弦与萧琨相谈整夜。
  “没有,”阿黄替项弦答道,“你老爷喝了一晚上闷酒。”
  项弦:“阿黄!”
  萧琨就这么不告而别。片刻后项弦只得说:“走罢,咱们也要出发了。”
  乌英纵出去雇车,岁末大雪纷纷扬扬,潮生坐在马车内,看着项弦,虽然项弦表情不现喜怒,大家却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糟。
  潮生忽道:“我不想去开封了,要么咱们去高昌?”
  项弦说:“凭什么迁就他?必须回家。”
  “好……好吧。”潮生头一次在项弦这儿碰钉子,不敢说话了。
  乌英纵道:“抵达开封,想必快正月初七了。”
  “唔。”项弦说。
  乌英纵:“老爷,咱们先在路上找个地方过年?”
  “随便罢。”项弦索性躺了下来。
  “哥哥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呢?”潮生不明白。
  “不为什么,”项弦说,“嫌我烦了。”
  潮生:“是嫌我问长问短的心烦。”
  “你不烦,”项弦对潮生道,“你很可爱,潮生。”
  “你们为什么吵架?”潮生说。
  项弦本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细想片刻,他还是认真道:“因为在乎情义,所以吵架。”
  潮生:“???”
  项弦:“朋友之间,总希望对方将自己看得更重要一点,就是这样。”
  潮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项弦又长叹一声,说:“老乌看看地图,咱们路上选个地方……”
  正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龙吟。
  马车停下,车夫骇得魂不附体,慌忙下座,跑到路边一侧跪拜。
  项弦一把撩开车帘冲了出来,只见萧琨驾驭金龙,悬浮在离地三尺处。
  萧琨:“上来罢,送你们回开封。”
  第21章 汴京
  今晨,萧琨在离开客栈后没多久就后悔了。
  与项弦相处时他总是心烦意乱,倏忽的那个预言成了他的梦魇,关键项弦又总是没事人一般,朝他说着半是正经、半是调侃的话。
  换作从前,萧琨一定会发动幽瞳,洞察他的内心。
  但他现在不想这么做,只想暂时离开一会儿。
  临走前,项弦在厅堂内睡得正沉,歪歪斜斜地倚着,睡容带着孩子气,睫毛浓密,嘴唇红润,五官就像那位显圣真君的神像雕塑般,英俊又精致。
  萧琨将自己的一件外袍盖在他的身上,低声说了句:
  “后会有期。”
  昨夜萧琨本想着项弦会回房,若他跟来,出言挽留,自己说不定就答应留下了。
  他从项弦身边走过,召唤出金龙,腾空而起。秭归城的房屋、城墙,俱化作荆地细微不可察的远景,山峦远去,唯独长江滚滚,流淌向东,狂风在他的耳畔呼啸而过,升上云层后,天地间豁然开朗。
  人在这浩瀚的世上,实在是太渺小了,此次一别,是否仍有再会之期?
  当初他离开银川城时,并未想到不久后便遭逢撒鸾被掳走之劫难。
  人与人的因果缘分,说断就断,有些人一生里只会见一面,更有些人在匆匆地道别之后,多年过去,甚至未曾发现那句“后会有期”,竟已是永诀。
  我还能救回撒鸾么?萧琨面对这广袤的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你们必须携手共度……将是晦暗浩劫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倏忽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萧琨至今仍不相信第三个预言,但在某个程度,他很清楚自己与项弦是当今世上,唯一能互相托付的战友。
  师父乐晚霜尚在中原时,偶尔会告诉他:“世人大多因做了某些事而后悔;却不知,有许多事当初不去做,也会令人后悔。”
  那天他带着撒鸾,从围城的金兵中杀出一条血路,离开上京,回头时却见孤儿院陷入了火海,他已再无力去救他们,现在回头想来,是对是错?
  寒风吹来,萧琨的头脑恢复清醒,他按下金龙,再次飞向大地。
  金龙背上,项弦兴高采烈,潮生如释重负。
  “咱们朝着北面飞,”项弦说,“其实也没多远,今天晚上就到了,飞得快点,还能赶上回家吃晚饭。”
  萧琨:“好的老爷,是的老爷。”
  项弦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盘膝坐在金龙头前,萧琨则站在龙头处,单手按出一个避风诀,为后头的潮生与乌英纵抵挡高速袭来的狂风。
  “你来祭法术!”萧琨终于忍无可忍了,撤去避风诀,项弦差点被狂风从万丈高空吹下去,忙接手。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天上飞这么久。”项弦显然心情一下就恢复了,带着几分好奇,看着大地上的山川,又说,“潮生!看!那就是襄樊城!”
  “哇!”潮生说,“都是好大的城市啊!”
  萧琨稍降下高度,让他们观赏风景。项弦问:“累不累?要不要在襄樊休息?”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说:“你的话也不少。”
  项弦一笑置之,萧琨确实有点累了,驭龙非常消耗法力,但他还能勉强坚持,毕竟抵达汴京以后,想必不会有什么大战,大可早点休息。
  金龙从秭归升空,沿途飞过襄樊、许昌,直到抵达开封时,夕阳西沉,龙的身躯开始闪烁,近乎化作半透明的光影。
  “到了,”萧琨深呼吸,项弦知道他已经快撑不住了,说道,“快降落,歇会儿。”
  他们在灯火繁华的开封城外降落,萧琨坐在路边石头上休息。
  “背你进城去?”项弦说。
  “你就差这么一时半会儿?”萧琨简直没脾气了。
  项弦只得示意:好,你休息够了再说。
  夜幕低垂,潮生则一刻也未闲着,在路旁爬树,眺望远方的城市。
  “等等,”萧琨突然想起一事,说,“我记得你说过,离开京城前,你直言犯谏,触忤了宋皇帝?”
  项弦已经完全忘了,毕竟那对他而言,只是无足轻重的一点小事。
  “郭京会解决,”项弦说,“放心罢,他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给我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