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77节
作者:非天夜翔      更新:2025-09-26 10:00      字数:4222
  “净光琉璃盏是什么?”斛律光又问。
  前方戈壁的洞穴群落出现,乌英纵长啸一声,带着他们疾冲进去。
  潮生与斛律光停下了交谈,乌英纵问:“人呢?”
  “刚刚还在这儿的。”斛律光看着裂隙日光投射下的沙尘空地,先前的萧琨已不知去向,当即色变道,“人呢?”
  乌英纵:“你怎么能将他扔在这儿?”
  “我没办法!”斛律光,“那人让我去找你们!”
  “别着急啊,”潮生说,“究竟碰上了谁?”
  乌英纵:“万一是敌人怎么办?”
  斛律光:“他不是敌人,因为他的眼睛,他……他俩的眼睛是一样的,而且他说,他说……”
  一个声音在洞穴深处响起,说道:“因为我是他爹。”
  乌英纵猛地转头,那名男性战死尸鬼再次出现,他穿着修身的刺客服,现出健朗的体型,裸露的手腕上满是伤痕,在昏暗的日光下现身,朝他们走来。
  见斛律光时,他以破布蒙面,只露出靛蓝色幽瞳。潮生抵达后,这名神秘人便主动揭开蒙面布,坦然展现与萧琨相似度极高的五官。
  看他模样似乎不到三十,鼻梁高挺,眉清目秀,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的肤色比萧琨更白,透出灰蓝之色。
  “对,他一看就是萧大人的爹。”斛律光解释道。
  潮生与神秘客对视,乌英纵问:“我家老爷呢?”
  这是他最着急的问题,那男性战死尸鬼答道:“他被‘穆’的手下刘先生所带走,现下应当不至于有危险。来,进来罢。我的名字叫景翩歌,我想,萧琨兴许朝你们提过?”
  那名唤景翩歌的战死尸鬼没有任何敌意,转身将他们带进了戈壁洞穴的最深处。
  萧琨躺在了一个石台上,已停止呼吸。潮生见状顿时大喊一声,扑上前去。
  “他试图强行引心灯入体,又在灵力衰竭之际,强行催动内丹燃神念,召唤天女旱魃降神。”景翩歌沉声道,“筋脉、肉身遭到心灯所灼烧后再逢恶战,毁去大半,我以秘术将他的三魂七魄暂时封在了体内。”
  他抬眼注视潮生,又说:“在他们遭受追杀之时,那位叫项弦的小伙子舍命保护他,被你们的敌人所带走。”
  潮生的声音发着抖,说:“现在呢?怎么办?”
  景翩歌道:“真奴的身体,有一半来自我的血脉,乃是战死尸鬼之身;另一半,则是人族,仅以幽冥之力,无法修补他破损的身躯。”
  潮生明白到眼前此人是行家,答道:“对,青木的力量,也无法让他的身体再生。”
  “所以只有在你我联手的情况下,”景翩歌说,“你用昆仑山的仙术修补他凡人那一半,而我以幽冥之力,修补他的鬼身,如此他才能活过来。”
  潮生点了点头,乌英纵却道:“等等,你们认识?你为何会知道潮生来自昆仑?”
  “不认识啊。”潮生也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们认识,”景翩歌沉声道,“在另一场梦里。但我不知道当下这场梦,已是你们的第几世了。”
  所有人充满茫然,景翩歌又道:“尽力而为罢,只希望当下不要化作第三场梦。潮生,你准备好了么?”
  潮生疑惑更甚,景翩歌走到一旁,取来一个敞口酒碗,手掌沿碗口平抚而过,碗中出现了浓烈的酒,散发出香气。
  乌英纵知道再无他法,只得退后,他仍不完全相信面前此人,已作好了防备。
  潮生以双手按在了萧琨的胸膛上。
  只见景翩歌左手持碗,右手放在心脏前,手指没入自己的胸膛,一扯,从心脏处取出了一枚光华四射的靛蓝色宝珠!
  斛律光险些大喊出声,乌英纵却让他安心,至此,他总算相信景翩歌不再有加害之心,只因内丹对妖族来说乃是至关重要之物。
  “遂古之初,谁传道?上下未形,何由考?冥昭瞢暗,谁能极?”
  景翩歌的声音在石穴中回荡,茫茫风沙之中,戈壁群面朝广袤天地,显得十分渺小。
  黄昏时分,夕阳似血,天山的阴影投下,天脉从天山顶峰经过,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就在景翩歌的法术之下,群星的分布被刹那打乱。
  “生死漫漫,借天地之力,炼万亿英魂于地底,归我一杯浊酒中。”
  天际星河投下璀璨的光芒,星轨围绕着戈壁洞穴群落,中天之野旋转,最终汇聚为一股。
  潮生屏息以对,知道这是上古时代极其强大的秘术,昆仑执掌生,地渊执掌死,触及生与死的门扉,亦在自己知识之外。
  潮生按着萧琨的胸膛,催动全身修为,而萧琨身体上,被心灯灼烧出的伤口开始逐一愈合。
  景翩歌以右手手指浸入碗中,抽出,朝空中一弹,朗声道:“敬这浩浩苍天,万象幻化之初。”
  旋即再朝地面一弹:“敬这神州沃土,众生归寂之末!”
  内丹发出强光,景翩歌再倾侧酒碗,朝着萧琨哗啦一洒,喝道:
  “敬这大千世界,碌碌众生!先父之力,命你回魂!”
  漫天星轨发出一道光束,从正天坠下,潮生随之撤手,那道光正中萧琨胸膛。
  断绝气息的萧琨发出一声大喊,骤然坐起,睁开了双眼。
  萧琨惊魂未定,不住喘息。
  一刻钟后,萧琨竟不知当下该做什么,他回忆起自己重伤力竭倒下前的一幕,听斛律光讲述经过,一时十分混乱。
  “我必须马上去救项弦。”萧琨看见倚在一旁的、项弦的智慧剑,与自己的唐刀。
  “与你娘一般地急性子。”景翩歌抱着手臂,倚站于洞壁一侧,淡淡道,“你知道他被谁扣住,关押在何处?知道敌人有何本领?此去地渊神宫,入口隐蔽,朋友们都在此处,等待你的带领,一时冲动莽撞,又有何益?”
  萧琨深呼吸,转头看景翩歌。
  他是父亲。彼此对视时,萧琨便已心下了然。
  血脉的共鸣已无需多言,不必再自证。换作寻常,萧琨定有许多话说,现如今,项弦冲向山谷的一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无法定神。
  “你得先歇会儿,”潮生担心地看着萧琨,说,“你太虚弱了,哥哥。”
  萧琨长叹一声,在石台前坐下。景翩歌说:“想清楚后,再来问我罢。”
  话音落,他已转身回往戈壁洞穴的另一处,消失在众人面前。
  “什么时辰了?”萧琨理清思绪,问道。
  距离他们在克孜尔千佛洞一战后,已过了足足六个时辰。
  “我来说罢。”乌英纵对许多事更清楚,否则交给斛律光,实在无法描述这混乱的一天里发生了什么。
  “潮生,不要乱走动。”萧琨又说。
  “我只是看看。哥哥被关在地渊神宫了吗?是哪儿?”
  潮生探头出洞外,吃了一嘴的沙,已入了夜,天地间一片黑暗,沙暴仍在席卷。
  乌英纵找到洞中的油灯,燃料早已见底,斛律光为它添了火油,灯光亮起时,众人感觉好多了。
  萧琨沉默地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而后望向斛律光。
  “心灯拒绝了我,”萧琨说,“却选择了你。”
  斛律光依旧一脸茫然,正盘膝而坐,擦拭他从路上捡回的断刀,说:“那究竟是什么?”
  萧琨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在恐惧,他对战死尸鬼一族毫无认识,师父从未提及,哪怕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怕项弦被他们掳获以后,也被转化成尸鬼——那具充满生命力的身体开始腐烂,失去所有的感知,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为什么是你?”萧琨面对斛律光,简直快崩溃了。
  他与项弦付出了这么多,最后竟是一名不相干的凡人得到了心灯?为什么心灯拒绝了自己?不仅拒绝,在白光爆发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心灯的焚烧,那道心火犹如将他视作污秽又邪恶的妖怪,无情地将他点燃,仿佛要彻底消灭他才算结束。
  那滋味极不好受,导致萧琨的心情也相当痛苦。
  “我、我……我不知道。”斛律光观察萧琨的表情,猜测自己也许闯祸了,说,“能将它拿出来吗?怎么取出来还给你们?”
  萧琨没有回答,心灯所寄存之处,乃是一个人的灵魂,从有文字记载的时代开始,一众驱魔师便知心灯只会选取内心至为纯粹之人寄宿。从古至今,得心灯者俱是神州当之无愧的守护者,大多都将成为是任大驱魔师。
  萧琨很清楚自己肩负的责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它。
  结果他们在克孜尔遭遇了惨败,付出了项弦命悬敌手的代价,换来的却是斛律光得到了心灯?
  萧琨深吸一口气,潮生回来了,说:“你还好吗?”
  斛律光对潮生说:“我只以为,那件东西很重要,不能让人夺走,我才想着阻止敌人……要怎么还给萧大人?”
  潮生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地看着萧琨。
  萧琨最终还是保持了镇定与涵养,说道:“算了,过后再慢慢地想办法,救项弦要紧。”
  他逐渐理清思路,心灯在斛律光身上,总比被敌人夺走的好,峡谷内出现了赢先生与另一名不知身份的魔人,兴许就是郑庸提及的刘先生了。
  “我们抓到了那个叫郑庸的,”潮生递出了镇妖幡,说,“就在里头。”
  “嗯。”萧琨没有放出郑庸,只安静地坐着思考。
  乌英纵与斛律光都保持了沉默,眼下情况,只有潮生能开导他。
  “哥哥,你和你爹,是不是有许多年没见了?”潮生问。
  “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见过他。”萧琨逐渐冷静了,他知道潮生想说的话,认真道,“我好多了。来,咱们大伙儿一起去见他。”
  沙尘暴依旧肆虐,景翩歌身处的室内有着潦草的地铺、一个水罐、一把锈迹斑驳的唐刀,室内跳动着篝火。
  “他们都是我的战友。”萧琨入内后,没有称呼景翩歌为父,亦没有多年后相见时或感伤、或激动的相认,只介绍了同伴,“这是潮生,乌英纵,以及来到西域后认识的斛律光。”
  “新的心灯之主已出现,”景翩歌说,“兴许仍有转机,我知道你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救出项弦,但敌人绝非易与之辈,真奴,你必须冷静下来,不要冲动。”
  景翩歌解去覆面围巾后盘膝而坐,与萧琨对坐时,就像镜子内外的同一个人,容貌相当年轻,那是超越了生死的气质,也许因身为战死尸鬼,生命近乎永恒。
  萧琨与景翩歌的双眼同时绽放出蓝光——他读到了生父的所有念头,父亲的思想朝着儿子彻底敞开了:某个细芒飘飞的雨夜里他来到上京,在屋檐下等候时,无意中结识了萧琨的母亲,他们如何相恋,如何相守,最后又不得不分离……
  脑海中一声巨响,萧琨从景翩歌的回忆里脱离出来。
  景翩歌说:“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来,却从未想过在这等光景下见到你,我儿。”
  萧琨沉默地取出了他的出生纸,放在景翩歌的面前。
  “这些年里,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啊。”景翩歌道,“你娘还好吗?”
  “她已经死了,”萧琨注视自己的出生纸,答道,“在我五岁那年死的。”
  景翩歌说道:“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萧琨的眼眶发红,他想起了母亲,但此时他更担心项弦。
  他的人生总在面对失去,失去父亲与母亲,失去恩师,失去了为之效力的国家与驱魔司,甚至失去了耶律家托付予他的使命,家人、朋友,尽数离开了他,犹如一个背负着诅咒的不祥之人。他恐惧自己为项弦带来噩运,只因他孤独太久了,自从母亲逝世后,他就从来没有真正地快乐过。
  直到认识项弦那天,他的生命才有了那么一点光,项弦已经代表了他生命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