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124节
作者:
非天夜翔 更新:2025-09-26 10:00 字数:4716
“此身已是未亡人,”谢蕴悠悠道,“老头子们死的死,去的去了。这是凤儿的契兄弟萧琨,他俩素来顶好的,你娘有什么请托,吩付予他们就是。”
萧琨听到这话时心中一动,没有否认,只答道:“是。”
甄岳道:“北方大旱,已蔓延到江南一带,杭州驱魔司总觉有蹊跷,派我前来清查。”
萧琨想了想,说:“驱魔司总署确实收到了杭州信报,实不相瞒,这次下江南,守丧后我与副使也要朝杭州走一趟。”
“那是最好。”甄岳总算松了口气,又道,“毕竟前些年,郭京坐镇时,总不管事,只朝我们要石头。”
谢蕴温和笑道:“郭京不学无术,溜须拍马也不是头一天,如今换上萧大人,你们总可放心了,不碍事,他们明晨便将动身,你且先住下,再择日回报。”
谢蕴虽非驱魔师,少女时却与沈括交好,更知诸多神州秘辛底细,当然,只是站在凡人立场上。萧琨与项弦对倏忽所揭示的天命只字不提,也从不谈及一路上的凶险,以免她心生担忧。这日开席直到黄昏时分,宾客尽散后,项家人摘去缟素,项弦才得以回转,沐浴更衣,一连数日后,颇有心力交瘁之感。
回到内堂时,只见谢蕴、萧琨与甄岳坐着说话,项弦径直进去,带着一身初夏的皂荚与栀子花香,到萧琨身侧就要躺。
萧琨:“驱魔司总署中,人手实在太少了……”
萧琨见项弦一来就朝自己身上钻,当即搂他也不是,推开也不是,只得动了动他,让他看谢蕴,示意你娘正在呢,不要胡来。
项弦却爬上榻去,枕着谢蕴一腿,谢蕴自然而然,抚摸儿子侧脸。
项弦有此家人,看得萧琨十分羡慕,又不免想起记忆里那模样模糊的母亲。
“过往是郭大人管事,”甄岳虽身在江南,却对开封的事很清楚,说,“甄家不愿听郭京差遣,如今有萧大人与项大人,却是无碍。”
“哦?”谢蕴笑道,“他俩做了什么?”
萧琨忙使眼色,甄岳会意,没有在长辈面前提及过多人间的危机,以免谢蕴徒生担忧,答道:“萧大人修为深湛,母亲十分敬佩,身为辽人,愿意放下国仇家恨,来到大宋任职,更协助高昌平定叛乱,人品自然是一等一的。”
萧琨闻言便知塞外与长安的消息已传到江南,谦让道:“是项弦让我入职汴京,若没有他,我只能四处流浪,想必早已走上歧途。”
项弦看了眼萧琨,但笑不语,回想起这几天里,萧琨每日寸步不离,陪着自己,忙里忙外,比他自己的事更上心,不免心中感动。而且自己予他那红绳,戴上后不再取下,更将武袖反折一寸,刻意露出红绳,以此示人的用意已再明显不过。
“好了,”谢蕴说,“你们仨聊罢,娘知道你明天须得离家,不必再来辞行,有迎秋她们在,不需再担忧我。”
项弦神色黯然,想再说点什么时,谢蕴已笑着起身离开,她很清楚自己若在场,三人谈论事务总归不方便。
谢蕴一走,项弦便又挪过去要倚在萧琨身上,萧琨道:“能好好坐着?”
“我累了。”项弦叫唤道。
“你爹还没走远呢,”萧琨教训道,“声音再大点儿?”
项弦只得笑着,挪了个位置。
甄岳一脸平静地饮茶,片刻后道:“不才年前听说,开封有一个来自‘时间之神’的预言,家主对此十分关心,还需请问萧大人与项大人,究竟有无此事?”
“有的。”萧琨想了想,朝甄岳解释道,“过了这许久,想必已流传甚广,但我猜测与你们所听见的有一定出入。”
甄家位处江南,两百年前为南唐之地,后主李煜在朝时,杭州驱魔司亦有继承正统之意,当时名唤“大唐驱魔司”。但当朝太祖一统天下以后,大宋驱魔司于汴京成立,杭州驱魔司便放弃了争夺正统的念头,主动归开封所统辖。如今江南一地妖患闹鬼,俱在此司管辖之下。
古时杭州传说有一镇龙塔,其中关押祸乱人间的蛟与龙,而甄家在三百年前,则为看守镇龙塔之裘氏门生。
俗话说得好,是塔就会倒。某一年,镇龙塔倒塌,甄家从此摆脱了重任,至少不必再担心它倒了。而代代相传后,如今甄氏已隐隐成为江南驱魔师的领袖。
甄岳是这一代至为得力的小辈,虽较之项弦之威名尚有不及,却因天生根骨上佳,博闻强记,在当地极有威望,乃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萧琨观察他身体,不似习武之人,也看不出手腕上那铐环的法宝来历,便不多问,朝甄岳解释倏忽的预言以后,甄岳若有所思。
“大宋不仅要亡国,”甄岳点头道,“天魔还将转生啊。”
“唔。”项弦严肃地点头,总算没碰上一个瞠目结舌,大惊小怪喊“什么!”的人了。
“第三个预言说的什么?”甄岳又问。
项弦与萧琨异口同声道:“私事。”
话一出口,彼此又陷入了沉默。
甄岳识趣没有追问,项弦忙找补:“也不一定就准,我们也在验证。”
甄岳:“见到倏忽那天,是几月几日?”
项弦已记不清了,萧琨说:“就咱们初见那天,十月廿七。”
项弦点了点头,问:“甄家派你出来做什么?”
甄岳说:“事情是这样的。”
上古之时群蛟为祸人间,夏禹治水以后,于神州东级,东夷之地的地脉节点上,以法宝倾宇金樽设下一处监狱,名唤“镇龙塔”,塔中关押蛟族与部分龙族。而后千年间相安无事,及至隋唐时设杭州府。又数百年,镇龙塔倾塌,法宝亦不知下落。如今塔已不在,其地基所在的地脉节点处,却仍旧有力量焕发。
甄家作为看守镇龙塔的继任者,一夕间没了塔,仍值守地脉之井。地脉乃是大地的血管,连接世上多处能量涌动,神州的诸多变化,包括魔气等诸多影响,都会体现在地脉之中。
一年前,现任家主通过对地脉的观察,发现了明显的变化,结合星象与术数,怀疑神州地脉的数个其他节点受到了魔的影响。
“解释起来很复杂,”甄岳说,“地脉呈现出九宫飞星的特点,与天脉中的诸天星辰相对应,稳定情况下,地脉井不应有强烈波动。”
“怎么看出来的?”萧琨说。
“术数。”甄岳说,“大地是排布精密的九宫仪,一处生变,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以杭州地脉井一年前的变化为例。”
说着,也不见甄岳取物,案前算筹飞舞,在厅内开始排布,紧接着密密麻麻排开,已占满了整个厅堂。甄岳又说:“最先发生变化的是北方,其数为‘十四’改‘廿七’。”
“再有天脉得感。”甄岳又一振袖,抖开一把围棋白棋子,升上高处,形成星盘,随同地面变化。
算筹与棋子哗啦啦地开始自发涌动,犹如海浪一般,项弦跟随沈括学过少许术数,起初还能勉强听懂,很快便头昏脑胀;萧琨虽学过占星,奈何隔行如隔山,必须将两人所学拼在一起,才能明白个大概。
“打住,”萧琨已经开始云里雾里了,“说结论。”
甄岳:“两位果然身具才学,竟听足了一刻钟。”
项弦哭笑不得:“这是夸奖吗?!”
甄岳又道:“测出几个地方,须得遣人前去调查,而一年前已知会郭京,请他下江南商讨,但郭大人……唔。”
“他不会替你们忙活这档事的,”项弦说,“一年前旱情也不重。”
甄岳点头道:“是啊,开封物资丰足,即便天下遭了大灾,也饿不着官家,郭大人自然不关心。”
萧琨问:“史上不乏大旱大涝,灾害俱有其限期,如今已是大灾的第三年,若置之不理,会持续多久?”
“永远。”甄岳说,“因为这并非自然现象,就像两千年前,汤王自祭终结的那场灭绝众生之战般。除此之外,我还必须回收一件家传法宝,即曾经被禹王所制造出的镇龙塔,倒塌以后现出原形的‘倾宇金樽’。”
项弦打了个响指:“我知道它,秦先生用过。”
甄岳说:“这件法宝除却幻化出无尽空间之外,还能连通世上一切之处,家母怀疑它掌握在‘魔’的手中,但此物可存在一切地方,是道与器互显互存的结果。”
“说结论。”萧琨与项弦同时道。
甄岳:“我打个比方,两位就明白了,在万里之遥的开封城中使用倾宇金樽,幻化出无限空间,再与会稽连通,于是金樽便同时存在于开封与本地,在任何一个地方将它抢到手,也即意味着,另一个地方的金樽将消失无形。”
“啊,”项弦说,“明白了。”
当初沈括留下的法宝图册里虽然有这东西,却因从未获得它进行研究,乃至项弦不知此法宝精妙之处,细想起来……
“等等!”项弦陡然色变,“也就是说……”
萧琨也变了脸色,说道:“设若能取得倾宇金樽,说不定就能反向进入天魔宫!”
“正是。”甄岳说,“具体的实施,仍有困难,但不妨一试,两位以为呢?”
萧琨拨云见雾,总算找到了前进的方向:“明天出发。”
翌日清晨,一切重归于寂。项豫辞世后,家中冷清不少,唯独母亲的众多女学生来去,添了不少生气,只是到得夜间,她们各自归家时,谢蕴便无人陪伴。
扔下老母孤零零在故乡,项弦禁不住地愧疚。
谢蕴呢?知子莫若母,早已看破项弦心思,不愿平添伤感,这日起便闭门不见,只传出话来“驱魔司职责事大,不可踌躇犹豫,恋家不去”,又打发十余名弟子等在门外,劝项弦早点动身出发为上。
“有劳各位师妹了。”项弦在院内朝母亲的学生们行礼。
众女站在院中,纷纷回礼,笑道:“师哥慢走,不必惦记家中事。我们定能照料好师父。”
项弦在院中磕了三个头朝母亲辞行,一时险些又哭出来。谢蕴在内听得门外儿子絮絮叨叨,则始终不开口。
萧琨简单整理行装,穿过走廊往外院去,突然被叫住。
“琨儿,”谢蕴的声音道,“姆妈有话与你说。”
萧琨蓦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穿过了二十载的光阴,儿时的情景再现,母亲来到身后,温柔地叫住了他。
虽只在项家待了短短数日,萧琨置身其中,却有了久违的“家”的感受。
萧琨忙收敛心神,转身朝谢蕴跪拜下去。
谢蕴待他拜足三拜,方上前扶起,看着萧琨的双眸,现出温和慈祥的笑容。
“这一去,凤儿就交给你了。”谢蕴说。
萧琨心中顿生不祥之感,谢蕴精通命理,如此郑重而言,想必已有预兆。
“是。”萧琨颤声道。
谢蕴笑道:“你身具幽瞳,洞察尘世人心,既是异能,亦是负累,想必这些年里,你早已了然于心。”
“是。”萧琨平静答道。
“凤儿这厮从小便无法无天,行事乖张任性,”谢蕴感慨道,“眼高于顶,虽在沈大师身边学到了待人接物的规矩,本性却依旧傲慢得很。我常常担忧他在外孤身流浪,许多年一眨眼过去,连个陪伴的人也没有。”
谢蕴又叹了口气:“但他内心澄彻,从无坏心思。”
萧琨明白到谢蕴深爱儿子,正因他的幽瞳,谢蕴始终担忧万一两人哪日不和,萧琨又忍不住用幽瞳去读项弦的心,最终一拍两散,或渐行渐远。
萧琨认真道:“我一定会好好照看他,实不相瞒……我……我这一生……”
萧琨说出这话时,依旧有些难为情,最后道:“也……唯有项弦而已。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分开,放心罢。”
项弦回得一趟会稽,办完丧事也不耽误他又吃又拿,乾坤袋中装满了家里的东西,预备回开封后分给潮生与朋友们。
“纵然得不到倾宇金樽,换作以勘测龙脉之术,”项弦与甄岳等在家门口,以待萧琨出来,问,“能找到天魔宫的下落么?这么大的巢穴,总该有个确切地方罢。”
甄岳若有所思道:“很难,至少家母迄今未曾发现天魔宫的踪迹。”
从与魔族第一次交手起,驱魔司便处于完全的被动境地,如今心灯已找到,虽效果一般,但项弦与萧琨经过商量,认为接下来必须进入反击阶段,绝不能任由魔王穆天子施为,否则只会被牵着走。
项弦点了点头,甄岳又道:“不才有一话,想朝项大人说。”
“你我平辈论交就是,”项弦忙道,“莫以官职相称,那些都是唬官员们用的。”
驱魔师们确实对官职不太上心,反而有着各名门正派中的不良习气——论资排辈。项弦出身世家,又师从大驱魔师沈括,甄岳说话便很客气,换作对凡人,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那么项兄弟,”甄岳认真道,“敢问你们当下的目的,就是揪出魔王穆天子,杀入他的老巢,倚靠智慧剑与心灯的力量,净化天魔?”
“目前确实如此。”项弦道,“甄兄有更好的办法,我愿洗耳恭听。”
萧琨也来了,正要召唤金龙时,见甄岳有话说,便站在一旁认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