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173节
作者:非天夜翔      更新:2025-09-26 10:01      字数:4100
  “你不会死的。”潮生温和地说。
  李乾顺说:“皇后的娘家被灭了国,你哥哥求我出兵救辽,为父一个命令,就是数十万人的性命,我办不到,你知道你哥哥最后朝我说了什么吗?”
  潮生知道父亲定对长兄之死耿耿于怀,毕竟数月前他遭遇了这一重大打击,连身体状况亦急转直下。
  “爹,都过去了。”潮生说,继而又翻找出药来,为父亲治病。
  李乾顺又叹了口气,说:“你自小便性情仁善,温柔随和,当初答应那位仙人,让你去修行,现在想来,倒是对的。潮生,你这次回家,会留下吗?”
  “不,”潮生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来,在这儿靠着,慢慢的就好了。”
  乌英纵取了个靠枕,让李乾顺倚在书房榻上。李乾顺舒了口长气,不知潮生给他吃了什么药,按理说这是决计不能接受的,一国之君,岂可胡乱吃药?但不知为何,他就这样接受了儿子的安排。
  “我很快就得走了。”潮生说,“爹,你要打大宋吗?”
  “你娘一直等着你,”李乾顺不正面回答,又说,“当年你被带走,她险些发了疯,幸而这些年里好了些许。”
  “我不能与她见面。”潮生低声说。
  李乾顺又说:“我令人安排了一道帘子,隔着帘子说说话,兴许也能让她好受些罢。若这也不行,你留封信与她,当个念想,你会写字不?”
  潮生站起身,看看乌英纵,乌英纵想了想,点了点头。
  “去罢,”李乾顺说,“她是这世上最想念你的人。”
  潮生起身,与乌英纵来到后殿内,他的生母名唤曹皎,受封贤妃,为汉人之女,嫁予李乾顺时,全因在洪州征战年间两人一眼动情,因其出身,无法被立为后,却为李家生下了潮生。
  西夏不似汉人规矩多,李乾顺所起的小名为“李曹生”,正因曹氏,其后又以近音起名作“潮生”。
  永安殿西宫内,曹皎已在白帘后坐了一日一夜,得知儿子回到西夏国境后,她便未曾离开过这道白帘。
  潮生的影子映在帘前,宫人搬过软椅,他却不坐。灯光从他身后照来,面前只有灰扑扑的一片,仿佛一层雾,帷幕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甚至不知道母亲在不在白帘后面。
  “娘,”潮生发着抖,说道,“你在那儿么?”
  “不要揭开帘子。”帷幕后,曹皎低声道。
  潮生终于大哭起来,以袖擦泪。曹皎说:“你见过你爹了么?”
  “嗯。”潮生说,“娘,这位是乌大哥,他替长戈照料我。”
  乌英纵上前,与潮生牵着手,说:“乌英纵拜见皇妃。”
  曹皎的声音却很平静,说:“乌先生,谢谢你照看我这痴儿。潮生,你还活着,娘就放心了。”
  乌英纵示意潮生在软椅坐下,站到他的身后。
  “娘,你还好么?”潮生问。
  “娘很好。”曹皎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母子分离多年后终得这宝贵至极的再见机会,不希望留下的记忆止于悲恸,又道,“这些年里,你都在昆仑做什么?那位仙人待你好么?有没有难为你?”
  “没有,没有。”潮生忙道,“我也没什么做的,说是修仙,每天大部分时候也只是躺着。”
  说着,潮生先是被自己逗笑了,曹皎虽没有笑,但听得出语气稍缓和了些。潮生又说:“去年辽国的萧琨萧大哥,把我从昆仑带出来,游历红尘,我去了许多地方呢。”
  “萧琨,我知道他,他在北地很有一些名头,是那位辽国的太子少师么?”曹皎说。
  “嗯!”接着,潮生又朝母亲描绘自己于神州游玩的过往,着重说了宋的开封城。曹皎自嫁入李家王朝后便从未离开过深宫,只沉默地听着潮生绘声绘色的话语。
  “你不回昆仑罢?”曹皎又道,“已经修行有成,出师了么?”
  潮生说:“不,这次北上,为的就是回往昆仑,与乌大哥一起,以后都住在白玉宫了。”
  曹皎突然道:“潮生,既然离开,就不要再回去了。”
  潮生安慰道:“娘,若我们能以这等方式相见,以后我还能再回来陪你说话。”
  “皇妃,”乌英纵见事态忽有几分失控,说,“潮生已入仙门,本不应再回人间。”
  “别再回去,儿!”帘后传来碰翻椅子之声,曹皎急促地说道,“你不明白么?你会死的!”
  乌英纵心中“咯噔”一声。
  潮生道:“娘,不会的,我会活得好好的。”
  “别再回去了,”曹皎竟是带着哭腔道,“去哪儿都行,别回昆仑,就当娘求你,好不好?”
  乌英纵:“皇妃?”
  曹皎不顾潮生的解释,飞快地说:“当初那貔貅带你上昆仑前便说过,终有一天,你是要没命的!你以为娘想让你回到大夏以享天伦之乐,是不是?为人父母,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好好活着,当初我不愿你跟着他走,是不想你死啊——!”
  潮生突然愣住了,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问:“为什么?”
  曹皎痛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貔貅告诉我,昆仑的神树已枯萎,再撑不得多少时日了;仙实借李家血脉转生为人,你是来应劫的!你要替神州大地应一个几千年的劫数!他会带你回去,将你养大,你再成为新的树,净化甚么人间戾气。娘又怎么舍得?”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乌英纵顿时联想到先前诸多说法,以及皮长戈从未正面回答的问题,霎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潮生静静坐着。曹皎又道:“娘知道,孩儿们都会长大,有一天远走高飞;娘只想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像你方才所说,去不曾去过的地方,尝尝不曾吃过的东西,甚至与人成家相守,感受不一样的活法……只要你过得开心快乐,哪怕你我此生再无缘相见,知道你在世上某一处好好活着,娘也甘心。”
  “娘不想你就这样没了,”曹皎说,“你还很年轻,你只有十七岁!自你离去后的十一年里,娘便天天在想,你会不会就像那貔貅所言,成为一棵孤零零的树,自此以后,喜怒哀乐,聚散离别,都与你无关……不是你造的孽,又为什么要你来承担?凭什么?!”
  说到最后,曹皎已痛彻心扉,隐有裂帛破金之声,大声喘息,已说不下去,这根刺,已在她心头扎了足足十一年。
  潮生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母子二人相对沉默,寂静得近乎恐怖。
  忽有婴儿啼哭之声在宫中响起。
  “皇妃,”有侍女说,“小皇子想您了。”
  “别带他过来。”
  “是陛下的吩咐。”侍女又道。
  屏风后,啼哭声止住了。
  “是弟弟吗?”潮生从悲伤中短暂地抽出情绪,猜测也许父亲正关心着他们的对话,生怕母亲失控发疯,是以让人抱来了婴儿。
  曹皎泫然道:“你想看看他吗?”
  潮生:“好啊。”
  乌英纵于是转过白帘,与曹皎对视,曹皎不再是少女,然而美人在骨,看得出年轻时美貌非常,乃倾国倾城之姿,其眉眼与潮生极相似。
  在她怀中,有一名尚处于襁褓中的婴儿,乌英纵接过,将那婴儿抱给了潮生。
  “起名字了么?”潮生说。
  “你父皇想过,以后唤他作仁孝。”曹皎在帘后答道,“你本性良善温柔,大名叫仁善,只是六岁便已离宫,尚来不及入宗庙。”
  潮生抱着那小婴儿,逗了逗他,这是他第一次怀抱这么小的孩子,觉得十分新奇,况且还是他的弟弟。
  “他多大了?”潮生尚无法辨认婴孩岁数。
  “四个月。”曹皎说。
  母子二人在这新生命的面前都变得平静下来,没有再提往事。末了,李仁孝在潮生怀中渐渐地睡着了。
  “他很喜欢你呢,”曹皎又低声说,“他知道你是他的哥哥。”
  潮生亲了亲自己的幼弟,取出一片句芒的树叶,别在襁褓中,侍女过来抱了回去。
  凌晨时分,宫外下起了漫天大雪。
  潮生与乌英纵一前一后,走出宫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再无他人。
  潮生回望身后乌英纵,离开皇宫后,乌英纵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咱们去哪儿?”潮生说,“这不是回昆仑的路。”
  “回开封,”乌英纵说,“去吃点好的。”
  潮生依旧倔强地往前走着,乌英纵箭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说:“跟我走,潮生。”
  “不一定是这样。”潮生说。
  “若是真的呢?”乌英纵道,“我不会让你变成树,潮生。”
  潮生思考着,这个宿命早在与牧青山相识时,他便隐晦地提到过,但伴随着他与伙伴们第一次回昆仑,诸多担忧又被快乐冲淡,遗忘了。
  “我想回白玉宫,”潮生认真道,“我要问皮长戈,究竟是为什么。”
  乌英纵说:“我不想让你回去。”
  一条龙穿过厚重的云层,在皇宫外降落,化作人形,在雪地中朝他们走来,却是禹州。
  “果然在这儿,”禹州说,“找了我好久。”
  潮生:“昆仑发生了什么事吗?”
  乌英纵充满提防,看着禹州,禹州却轻松道:“来罢,该回家了,潮生。”
  禹州幻化为龙,悬浮在离地数尺的空中,等待潮生上来,又侧头朝乌英纵道:“怎么?你觉得自己有本领与龙打一架?”
  乌英纵掂量自己与禹州的修为,明白自己决计不是龙的对手,索性上了龙背,与潮生再次飞往白玉宫。
  第78章 围城
  又一年过去,驱魔司外大雪飞扬,房中则十分暖和,萧琨提前打发走黄英,驱魔司到点打烊。
  不知为何,在这个隆冬之际,萧琨总时不时想起半年前的盛夏——斑驳的树影下,项弦将红绳系在他手腕上的那天。
  当时只道是寻常,尚未知竟有如此深意。萧琨上了门闩,搓着手,顺着廊下过来,走到一半复又想起,朝盘里撒了些鸟食,阿黄虽已不住此间,却依旧有许多鸟会来取食。
  诸事停当后,萧琨进房,回身关门,见房中灯火通明,项弦衣袍半解,露出肩膀,倚在榻前,双腿夹着个软枕,手里拿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萧琨:“!!!”
  “当年我没仔细看……哎做什么!别抢!”项弦马上说。
  “怎么又找出来了?”萧琨耳根发热,快步上前要夺,只因项弦所翻阅的书,乃是他看了许久的那本刘安所著的《炉仙道》,并直接翻到两名男性的双修内容。
  里头详细记载了和合修行的诸多法门,且绘得十分详尽,经脉、人体惟妙惟肖。
  “过来一起看。”项弦说。
  “不用看了,”萧琨说,“哥哥已看过,大致知道,教你就是。”
  “看看吧——”项弦正津津有味,对此颇有兴趣,一把拉来萧琨,枕在他怀中,说,“老夫老夫的,这么害羞做什么?”
  萧琨想像项弦般大大方方地与他调情,但每次话一出口,自己先难为情得不行。身体一接触,项弦又令萧琨十分受用,忍不住抱住了他。
  项弦已读了许久。
  “……纯阳互练者,以阳劲入体,注于丹田,以催动丹田运转为先。”项弦说,“下为纳,即炉鼎也;上为御,即结丹者也;御者不可过急莽撞,须催纳者体内气息至最佳,一催则身动,再催心动,如此反复,及至彼此经脉气息流动调和……先徐入后转疾冲,再转徐,如此来回,须耐心克制,至炉火鼎盛时……这是春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