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184节
作者:
非天夜翔 更新:2025-09-26 10:01 字数:3861
“还是得送他们南下。”项弦听到了府尹与守城官最后的话,昔日故友霍安国之死尚未过去,必须解决上战场的问题。
“老伍!”萧琨环顾四周,十分疑惑,消息已在洛阳传开了么?
忽而两人又见院内来了客,这人萧琨认得,乃是会稽项家之人,名唤周才,当即心中“咯噔”一声。
项弦:“周才?你来这儿做什么?”
那家仆取出一封信,说:“是迎秋大小姐让我带给老爷的,老爷请节哀,老夫人见背了。”
项弦脑子里当即“嗡”一声,一阵天旋地转,萧琨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架着他,让他在台阶前就地坐下。
萧琨:“知道了,里头歇着去。老伍!先招待家里人。”
项弦带着少许茫然,望向益风院内,浑不知为何此事来得如此突然,犹如被捶了一记般。秋风裹着落叶吹来,摧了他一头一脸。
萧琨坐到项弦身畔,凑近少许,观察他的脸。项弦没有当场大哭,双目中充满了迷茫,与萧琨对视,萧琨张开手臂,将他抱在自己怀中。
项弦心中堵得厉害,犹如置身梦里,天地变得不真实起来,唯独熟悉的萧琨的身体,是他唯一的有力支撑。
“来得正好,”项弦想了想,说,“让周才将他们带回会稽去,杭州也行。周才……周才!”
萧琨说:“凤儿。”
“不打紧。”项弦深呼吸,度过了心脏紧揪的那一会儿,拍拍萧琨的手,示意别担心自己。
周才:“小的在,老爷。”
项弦又朝萧琨说:“让孩儿们简单收拾随身之物,今夜就跟着周才动身南下。”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行。”
项弦翻找出银票与碎银,这是一年来他们的所有积蓄,先匀出二十两,交到周才手中,问:“你是搭船还是骑马来的?”
“回禀老爷,”周才说,“大小姐说老爷搬到了洛阳,小的沿水路,走运河来的。”
“再去雇船。”项弦说,“这笔钱你且先管着,预备孩儿们路上吃用所需。”
项家的家仆大抵都训练有素,周才刚喝得一口茶,便又被遣去办事,这一路上金国南下的消息已十分迫切,他明白到争夺时机离城方最重要。
另一边,辽国的孩子们纷纷出来,围着项弦,都不说话。其中一女孩儿过来,抱着项弦的头,搂着他让他依在自己怀中。
直到此时,项弦的悲伤才缓慢被释放而出,他红着双眼,忍着泪水,知道此时不是伤怀的时刻,召集了孩子们,吩咐道:“到了南方,你们在杭州下船,记得我说的,你们都会汉话了,也会写汉字,切记不可提及自己的契丹身份。”
萧琨写了信,匆匆出外,交到查宁手中,说:“拿这封信找一个叫甄岳的人,他会负责安顿你们。”
查宁说:“让他们去,我要留下,与爹在一起。”
少年们闻言纷纷叫喊,萧琨难得地严厉喝道:“免谈!”
满院都静了,萧琨又冷冷道:“你们不走,他们也不会走,所有人都留下?你能打仗我知道,弟弟妹妹们又怎么办?谁来保护他们?”
项弦安抚道:“听话,待会儿就动身,跟着老伍。我们不会有事,很快就来。”
益风院外又有兵荒马乱之声,老伍前去开了门。
“这儿有契丹人?”一名队长说,“都到五凤楼校场外集合!”
项弦起身,挡住了身后的一大群孩子,那场面与开封被围时何等相似?只不过上一次,大宋搜刮走了他的钱,如今又来召唤他的人。
“没有,”项弦礼貌地说,“都是小孩儿。”
“国家兴亡!人人有责!”那队长说,“不要妄图推脱,洛阳一破,所有人都得死!你是什么人?不要阻碍官府命令!”
他粗暴地推开项弦,要往院里看,项弦索性让了一步,示意他看院中,有不少六七岁的孩子。
“她们也要上战场?”项弦反问道,他按捺住拔剑砍人的怒火,牵起一个小女孩儿的手,示意官差看。
又一名队长过来,说:“你们这儿已有年满十二的辽人了,街坊邻里都知道。”
萧琨上前说道:“他们原本住在上京,国破家亡后逃到此地,好不容易有了安身之处。”
那队长打断道:“当初若愿意为大辽一战,说不定也不会有今日。敌人已到城外,还要当懦夫么?”
项弦已不想再说下去,当即把手一扬,离魂花粉轰然爆射,犹如飓风般卷去,所有守军开始打喷嚏,一时竟忘了发生何事。
“早该如此解决,”萧琨说,“费这许多口舌。”
“这花粉很贵,”项弦说,“你自己说的,要节省着过日子。”
“他们怎么啦?”有孩子问。
“着凉生病了。”项弦说,“所以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对不对?”
是夜,所有人乱糟糟地收拾出不少东西,萧琨挨个检查,卸去无用行装,送到城外码头前。运河中船只已备妥,孩子们舍不得萧琨与项弦,好不容易重聚,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如今又要离别,都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萧琨挨个搂过抱过,吩咐查宁不可拖延,必须连夜出发,否则局势有变,只怕走不了了。
船只沿着运河开始南下,前往苏杭之地。
项弦则坐在运河两岸的灯火前,码头的木桩上,面朝河水倒映出的、如梦境般的繁灯。
母亲去世的悲伤终于释放,令他哭得不能自已,哽咽不止。
萧琨来到他的身畔,搂住了项弦,就像在风沙漫天、茫茫大漠上的那天,还给他一个拥抱。
第82章 靖康
洛阳驱魔司人去楼空,只有孩子们匆匆离开前,留下的满地杂物。
项弦捡起一个布偶,放在房内床边,说:“胭脂把她的小宝宝给忘了。”
萧琨检查每个房间,把乱糟糟的被褥叠好,说:“待会儿在船上发现,说不定又得哭个半天。”
“你给她送过去?”项弦拿着那布偶,问道。
“先替她收着罢。”萧琨答道。
他不愿离开正悲伤时的项弦,按理说他们现在该做的,是马上回往会稽,像上次一般返乡奔丧,但金兵已到了汜水关,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贸然离开洛阳。
两人坐在榻前,萧琨把手搭在项弦的肩上,朝着院中出神。
“上次分别时,我便隐隐有了感觉,”萧琨说,“只不敢与你说。”
“她一生精通命数推演,”项弦叹了口气,说,“虽然嫁进项家以后,很少再起卦,但想必对自己的寿数是很清楚的罢。”
事实上项弦也察觉了,常有两口子中的一个老了走了,另一个过得两三年也将离去,当然,并非所有夫妻都如此,只是他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
当初他还觉得兴许有弟子们陪伴,母亲能活到八九十。
“迎秋写了什么?”萧琨又问。
项弦拆信,两人借着灯光端详,上面是堂姐的亲笔,大意是项母虽逝,但临终前无痛无病,她预感到将不久于人世前,特地留下叮嘱:如今中原一地是多事之秋,切记以家国为重,不可因小失大。
项弦看着看着,又悲痛不已,痛彻心扉,呜咽起来,萧琨将他抱在怀中,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拍他的背脊,百般抚慰。
项弦正悲伤时,突然间床下传来响动,“咯噔”数声,两人同时警觉。
床底爬出来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睁着双眼,打了两个喷嚏。
“泰宁?!”萧琨与项弦同时大喊道。
只见那少年一脸慌张,忙不迭跑到一旁,在房内跪下,说:“我我我……我……”
项弦当即收了泪,盯着他不说话。
“我我……我,爹……我想,我……”
萧琨:“……”
项弦:“……”
这少年虽也跟着叫他们作“爹”,却并非原辽国益风院的孩童,乃是老伍在关中寻找流浪孩子们时偶然碰上的一名汉人。
他先天结巴,原本住在长城下的村庄中,是一户人家的遗腹子,因金人劫掠,跟着兄长辗转流浪南下。后来兄长病死,这孩子便孤苦伶仃,四处乞食,再后来,碰上了益风院的遗孤们,便混在其中跟来了洛阳。
起初他只有一个小名唤安儿,老伍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直到项弦与萧琨迁署来洛阳后,便也正式收养了他,一视同仁,给他起了名字唤泰宁,乃泰然安宁之意,又令他跟着项弦姓项。
泰宁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不仅仅在于结巴——他也将项弦视作养父,对萧琨与项弦都叫“爹”。
“我想……想……”
萧琨简直无可奈何。
项弦却道:“不着急,先前我怎么说来着?慢慢地说,不要紧张。”
“我想与……爹爹们……”泰宁跪在地上,憋得满脸通红,最后道,“在……一处。”
萧琨长叹一声,船还没走远,现在带着泰宁起飞,很快就能追上,正好将胭脂的布偶给她捎过去。
泰宁不住发抖,又开始朝他俩磕头。项弦道:“算了,让他留下来罢。”
项弦偶尔会看见以查宁为首的孩子们欺负泰宁,毕竟他们全是辽人,只有泰宁是汉人,冲突难以避免,他当然知道泰宁在益风院里不合群。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要学会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萧琨知道项弦想说什么,便给了泰宁一点银子,说:“出去给爹打点酒回来,随便什么,不要桂花的,太腻了。再捎点下酒菜,自己想吃啥也买点。”
泰宁收了银两,忙不迭地出去了。当夜项弦与萧琨便在院中对饮,秋意萧条,泰宁难得地不用与其他人抢食,吃了个饱,又去给他俩铺好床,早早地先睡了。
项弦与萧琨大部分时候沉默,末了,萧琨为项弦奏琴,洛阳城沉寂无声,唯独琴音回荡。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项弦击案,也随萧琨唱道。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夜深,项弦趴在案上,酩酊大醉,转眼就是天明。院外忽然传来嘈杂声,仿佛有骑兵经过,但很快,声音又消失了。
“爹!爹!”泰宁趴在榻前,着急道。
项弦宿醉头疼,总算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伸出手臂,搂了下泰宁,说:“萧琨呢?”
“他往……城、城……外面,外面!”泰宁说。
“打起来了吗?”项弦疲惫道。
“是!是!”泰宁见项弦丝毫不紧张,便也镇定少许,寻思片刻后爬上榻,让他抱着自己,蜷在他怀里。
“起床罢。”项弦说。
项弦到井边洗漱,十一月间已颇有寒意,泰宁的呼吸里散发着白气,伺候项弦刷牙洗脸,项弦一脸没睡醒,脑子里还嗡嗡地响。
清晨,项弦坐在台阶上,尚未完全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