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227节
作者:
非天夜翔 更新:2025-09-26 10:01 字数:3636
他低头看了会儿,再次摸上床,侧过身面朝熟睡的萧琨,拉起他在被中的左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红绳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萧琨的手指突然紧了紧,握住项弦。
项弦骤然紧张起来,看着萧琨,萧琨侧头,睁开双眼,竟一直未睡。
项弦小声说:“这是我十年前就想交给你的东西。”
萧琨一手按住项弦,凝视他的双眼。项弦突然就什么都不想再说了,而是搂住他的脖颈,翻身吻在了他的唇上。
萧琨睁开了双眼。
项弦的脸凑得很近,犹如从客栈的榻上,被直接拉回到了现实。
萧琨难以置信地看着项弦,雾气弥漫,项弦满脸通红,搂着他,两人似是刚吻过,唇上还带着温软的触感,从梦中骤然苏醒。
“这是什么地方?”项弦先一步回神,望向周遭弥漫的雾,“我做梦了?”
萧琨呼出一口白雾,躺在废墟中的雪地上,项弦以手臂撑着身躯,低头看他,仿佛一时不愿离开。
“你还好罢?”项弦所注视之处,却是萧琨的唇。
萧琨反而不好意思,笑了起来,推开项弦,说:“滚!”旋即一个打挺坐起。
项弦笑着顺势下来,环顾周遭。置身于凶险境地中,气氛却因一场梦而变得旖旎。坠落前的最后一刻,金龙消失的刹那,萧琨反手抱住项弦,从高处滚落,庆幸的是,当时已算不得太高,地面又大多是积雪与软泥,抵消了他们的冲撞力。
“岳飞呢?”项弦望向四周。
“应当不碍事。”萧琨目测高度,想来岳飞也有点身手,不至于摔死。
雾气从废墟深处袭来,项弦还在回味,眼望萧琨,方才他确实沉浸在美好的梦境里。
狼的声音传来,萧琨骤然抬头,说:“是宝音!”
苍狼在雾气中奔跑,渐渐地雾散了,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阴山。
“啊,”宝音说,“梦啊。”
宝音恢复高挑身形,站在草原上,眺望远方,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青山?”
天际的乌云凝聚成一双阴暗的眼睛,不过短短瞬间,便化作滚滚层云,朝敕勒川飞速涌来。狂风刮起,阴山下飞沙走石,牧民们大喊着“下雨了——”纷纷将牲畜赶回圈中。顷刻间大雨倾盆,水犹如被从天空中倾倒下来,暴雨之下近乎无法呼吸。
“青山!”宝音喊道,“你在那里吗?青山!”
梦境中,白鹿绽放出的光华幻化为佛光,牧青山身后鹿灵舒展,双角如树杈般抽枝绽芽,隐有神明之声。
“皈依于我。”牧青山朝宝音说。
“不。”宝音周身泛着柔光,背后出现狼灵。
她坚定地说:“你皈依我。”
滔天雨水化作洪流朝她涌来,宝音涉水而上,犹如蹚过了时间的长河,一路前行。她的身体渐沉下去,恢复了少年的身躯,随着她不断逆流而上,时间开始逆转,直至她站在敕勒川下部落前潮湿的泥地里,望见忙碌的对抗洪灾、收拾家当的牧民们。
她已再次回到了十六岁时的模样,记忆变得模糊又混乱,梦的力量袭来,甚至令她忘了自己是谁、来做什么的。
牧民们停下交谈,望向宝音,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宝音湿淋淋的,穿着黑袍,环顾四周,眼里带着几分茫然、几分陌生的恐惧。
陌生女孩儿的到来,引发了部族中的争论,对于安宁的世外桃源而言,这是一件大事。
“她是室韦人,”一名长老说,“且看她模样,不似寻常人家逃来,不可收容她,以免引来祸事。”
族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宝音。”宝音答道。但她的记忆就像被彻底夺走般,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要找谁。
“你父母是何人?”另一名长老又问,“家住何处?你有姓氏么?”
“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来的?”族长又问。
“我不知道!”宝音很难受,说,“我忘了!”
“合不勒部与尼伦混战,”长老说,“兴许是他们逃出来的后人,必须快快送回……”
“不,不行!”宝音马上说,“我不回去!”
“你来这儿做什么?”族长又问,“怎么知道我们部落在阴山下?”
宝音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这时从帐外进来一名身穿猎装的年轻人,诸长老道:“青山?”
“青山?”宝音听到这个名字,仿佛想起了什么。
“我在阴山北麓看见积云,”牧青山亦一身湿透,提着一只獐,放在帐前,说,“赶回来报讯,却慢了一步。今年的冬天较往年定来得更早,须得早做准备。”
说毕,牧青山望向宝音,眼中充满疑惑,似乎在问:你是谁?
族长解释经过,牧青山上下打量宝音,宝音马上朝他走来,看了他一会儿,却想不起该说什么。
“不先派个信使去室韦打听?”牧青山问。
“言之有理。”族长想了想,答道。
牧青山:“别叫我,我不想再出门。”
牧青山是族中最优秀的猎人,既供应族中不少人的猎皮猎物所需,亦会为牲畜接生、治病,还是制弓与制箭师。
他的话在族中举足轻重,宝音也因此有了保护伞。
傍晚时,族人带着宝音来到牧青山家门外。他的家以木石、夯土、树枝简单建成,父母去世后,他便孤身居住,甚至不像其他牧民一般在屋外养狗。
牧青山正在收拾被洪水冲坏的家当,回头看了眼,问:“又做什么?”
“她只愿意住你这儿,”牧民的女眷说,“到得别人家门口,死活不进去。”
“我还没成婚,”牧青山停下动作,说,“孤男寡女,像什么模样?”
牧青山的父母死后,不少族人都在为他说亲,甚至附近的高车人、契丹外部都想将女儿或妹妹嫁给他,牧青山则始终没有兴趣。
宝音咬着唇,手指绞着,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牧青山看了一会儿,说:“进来罢。”
“我看她是想嫁你了。”那女眷又笑道。
宝音就此住进了牧青山家中。牧民中未婚妻先住进夫郎家的情况颇有不少,牧青山早已过了二十,宝音年十六,成亲不过是办场婚礼的事,算不得违背礼数与规矩。
但牧青山没有谈论成婚之事,也不与她同榻,宝音住进来时,他将房间让给了她,自己在柴房内打了个地铺。过得几天,他又开始加建住所,搭出另一个丈许宽的侧间,住在那里头。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牧青山极少主动开口——他的话向来很少,出门打猎时过来朝宝音说:“我出门去了。”
宝音于是“哦”一声,牧青山便离开部落,无论走多远,当天傍晚一定会回来。他回来时看见宝音在厅内的地灶旁跪坐,挽起长发,为他煮肉食与菜汤。
“饭还没好吗?”牧青山把钱放在厅里的箱子内,宝音需要用钱时,便会取来买东西。
“快了。”宝音说。
傍晚是只属于他俩的时间,宝音给汤调味,牧青山则盘膝而坐,一下一下地削着木杆。偶尔他会偷看几眼宝音秀丽的脸庞,每当两人目光相触时,牧青山便会将视线不自然地挪开。
“好了。”宝音照旧盛出一碗汤,递给牧青山。
“你先喝。”牧青山也照旧冷淡地说。
两人开始用饭,宝音笑道:“怕我给你下毒么?”
牧青山没有回答。晚饭后,宝音回房,牧青山则收拾洗碗,睡下,结束一天的劳作。
“这是什么?”宝音偶尔会看见牧青山打着赤膊,在屋里忙活,脖颈系了红绳,绳下坠着一枚古钱。
“保命钱,”牧青山随口答道,“爹娘留的。”
“可以给我么?”宝音问。
“不行。”牧青山说。
“看看而已,”宝音嗔道,“瞧你这小气的。”
牧青山:“看也不行。”旋即穿上了无袖衫,躺下睡了。
翌日天亮时,牧青山起来开门,总会看见宝音穿着黑袍,从河边打来水,坐在院里侧身洗头,唱着室韦人的牧歌。
下雨天,不出门打猎时,牧青山会坐在厅内制白桦木弓;宝音则不知道从何处找来了花,将它们串在一起,预备制成干花,暮秋节时将花环挂在门上。
“好看么?”宝音戴上花环,朝牧青山问。
牧青山看了一眼,不答话。
“还得改改。”宝音笑着低头。
“商人们带来了一个消息。”牧青山整理弦,手臂肌肉绷紧,肩背使力,将弦挂在弓上。
宝音停下动作,不明所以。
牧青山说:“室韦的尼伦部,有一名公主走失了,合不勒正在四处搜寻她的下落。”
宝音:“叫什么名字?”
牧青山开始试那把长弓,手指轻轻勾弦,绷开,发出嗡嗡声响,又将它拉成满月,说:“不知道。你当真不记得从前的事?”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宝音生气了,看着牧青山。
牧青山放下弓,望着宝音,宝音已赌气转身回房。
牧青山走过来,拿起花环,出外将它挂在房门上。
暮秋节前夕下了一场雪,塞外近乎所有部族都赶到了敕勒川,长桌上摆出食物,铁勒、高车、柔然诸部都来了。
今年依旧是牧青山开弓,大雁拖着五色布条飞往天际。只见他一个翻身,上了高台,旋身拉开一把大弓,指向天空,侧过头,仅凭声响,视线却捕捉到了台下的宝音。
难得地,牧青山嘴角微翘,带着三分笑意,松弦。
喝彩声犹如雷鸣,大雁扑腾惊慌飞走,五色彩布被一箭穿过,在空中飞旋,它慢慢地飘飞,在空中降向人群,所有人赶往布条落地处哄抢,谁能拿到它,来年便将吉祥如意。
宝音被挤在人群外,焦急不已,但人们已里三层,外三层,她不可能抢到了。
然而就在人群的外围,牧青山朝她走来,摊开手掌,出示一道彩条。
宝音失落表情消失,笑颜如花,接过后将它系在手腕上。
“咱们去滑雪罢?”宝音提议道。
“你会滑雪?”牧青山相当意外。
宝音带着笑容,注视牧青山。
“从山上滚下来,可不是玩的。”牧青山说。
宝音说:“我要是会呢?你愿意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