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282节
作者: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5      字数:4414
  榻上女子仍是无言,亦未动。
  好半晌,轻摇首道:“非是噩梦……只是一些旧事。”
  璎璃怔愣:“只是旧事?”
  女子微不可见地颔了首:“只是旧事。”
  暑气凉风在夏夜里轻轻拂过,庄园内病者身上的腐肉疮疱之气于简屋中仍隐约可闻,女子撑坐榻上,只觉周身微冷。
  适值丑时,璎璃穿罢衣裳便出,打来温水给榻上女子擦了擦身上的汗,而后重又扶着女子躺下了。
  榻上之人似回少时,那时双目未盲,她时常看见那张白皙精致的稚子童颜,眨着眼对自己似顽劣、似玩闹般调皮地笑。
  她至今也未能分清,他与自己笑时所存之意是善,还是恶。
  只因少时即孤,自幼无亲,她身边不曾出现过太多人,于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便都记得清晰。
  ……
  “师姐,你刚是被绮之吓到了吗?”雪地上的少年笑嘻嘻地从少女颈后拖出一物。
  是一只伤了后腿的灰毛野兔。
  它的后腿似被短刃削掉一大块皮肉,正汩汩地流着鲜血,赫连绮之将它从少女颈后拖到自己身前,那汩汩流出的鲜血便从少女颈间一直拖流至胸前,染脏了她身上白衣……晕染,凉却,结冰。
  “晚饭加上这只兔子呗~好不好?师姐你看我都打来了~”
  白衣少女看着他拎在手中的兔子,目中终于浮现波澜,静了少许,撑手而起后伸手于他,轻言道:“给我么?”
  赫连绮之翻身而起,笑嘻嘻地将拖着血腿不停挣动的野兔递到少女面前。“当然给师姐~打来就是给师姐做晚……”
  白衣少女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野兔,抱入怀中。
  后不待赫连反应,便丢下竹篮和未洗净的菜蔬,纵身行远。
  待赫连愣罢,追回含霜院中,白衣少女已经给那野兔包扎好,关在了饮竹居内一隅,铺上些干草,正喂着些秋日里晒干的玉米粒。
  赫连追来望见,正要进屋逮那野兔,少女迎着他的面把门合上了。“师弟请出,我擦洗换下脏衣便去备膳。”
  粉袄的少年在门外偷看了一会,回头便见院门处墨然提着洗净的菜蔬慢慢行回。
  “小师妹呢?”
  赫连绮之挑着眉笑一声:“师兄去找没见着,就帮师姐把菜洗了?”
  另有人也是语声讽刺地接道:“怎么我和小师弟去摘菜择洗,不见师兄去找,也不见师兄帮忙?”
  墨然转目看了一眼怀抱一堆虫蛊瓶罐正行过的彩衣少女,未多言。
  花雨石自谷中寻来可试炼的毒虫便自两人身侧行过,径直行入自己的居所,也不多言。
  饮竹居内的少女另换了一件白袄长裙,推门而出,看了一眼院中,径直上前接过了墨然手中的竹篮,低头行一礼:“谢师兄。”
  身形已然挺立修长的深衣少年露出极浅的温然笑意,颔首为应。
  未几日,白衣少女刚把伤好的野兔放回山中,赫连绮之便又逮着它拎到了少女面前。“师姐~这次我又把它伤在同一个部位,你还要治吗?”
  言罢拎着手中痛苦挣扎的野兔便探了探锅中正沸起的热水,一脸笑嘻嘻道:“刚好水开了,下锅了吧?”
  少女放下手中正切着的白萝卜,再次伸手将那野兔接入了怀中。
  赫连绮之挑眉罢,便笑眯眯地看着她抱着兔子回了居所。
  待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厨房外,粉袄少年舔了舔唇角,百无聊赖地把剩下的白萝卜切了,丢入了锅中。
  再几日,伤好的野兔第三次垂挂着血淋淋的后腿被粉袄少年拎到了她的面前。
  便见那灰兔在少年手中轻微挣动,一眼望之已然虚弱至极。
  娃娃脸的可爱少年便歪着头笑问她:“这一次~师姐还能治吗?”
  白衣少女看着那野兔灰败翻动的眼皮,再伸手触了触它折断后仅靠一点皮肉连接着的后腿和腿根。见其一动不动,指尖抖罢,垂下手,抬眸冷视着面前白皙秀气的少年。
  赫连绮之被她瞪得“扑哧”一笑,而后睁着大大的眼睛倾身凑到少女面前,“师姐你治不了了是吗?”他眯眼一笑:“可是绮之还能治呢~师姐你不如求求我,求了我,我就去给它治~”
  ……
  月明如昼,端木若华躺在简陋的木榻上,能闻窗外的风带着暑气徐徐散来,眼前空茫一片,漆黑一片,幽幽静静,寂寂清清。
  不似当年岁寒轻,不似当年嬉语意。
  她已不记得当年自己可有应他,只记得次年春月,她最后看见那灰兔断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向着谷外的山林跑回。
  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却急行不怠。
  后来一夜,粉衣少年倒挂在她檐下,“呯”的一声推开了白衣少女屋内的窗,眯着眼笑嘻嘻道:“师姐,要是有一天我让这谷中所有兔子都染上病,除了我没人能治,你还是不行……我让你嫁给我,这样我就给它们治,否则便让它们都死在师姐面前……你应不应呢?”
  屋内的少女正入浴,听闻声响反应极快地转背对了他。只抱住自己,一言不发。
  赫连绮之肆无忌惮地看着静坐水中不敢稍动的少女,目光随着少女洁白湿淋的肩颈滑动。
  他一面沉吟一面续道:“这病要难住师姐可不容易~我要让它们既中毒又染疾,全身溃烂,长满红疮,连口中都流出脓水,让它们看起来既恶心又恐怖又腌脏,让师姐你既心疼又无力……让师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疫病……结果治不好,一只一只慢慢死,最后所有人,包括你,都只能来求我~”
  他最后嘻声:“师姐你说好不好?”
  后来粉衣少年被墨然抓住丢出含霜院,罚跪于泊雨丈中数日。
  白衣少女自己拾来竹木,在饮竹居一侧建了一间药庐,日以继夜地掌灯而阅,翻遍了谷中所有医书,也默记了谷中所有医书。钻研数久,至灯油燃尽,却仍是未能想到何病何毒会如赫连绮之所说那般,又有何药何法可以将之治好。
  待到师父归谷,她将之如实以告,并询。
  清一看着那方药庐,及庐中被翻旧的医书,只问道:“你可知,你的医术因何会不如绮之?”
  白衣少女低头握紧手中医书,不言。
  “因他无慈悲心,常抓活物来施药试毒,弄伤又治,如此反复,乐此不疲。而你,遍览医书却轻易不用,倘若无病者、伤者来求,便不得践行所知,也便难窥他法,难破旧梏。”清一道:“其实你揽书自学,能施药救人,从无差错,已非常人。为师并非说你此般心怀仁义不对,但绮之以非常人之念研救人之法,也未尝不可。”
  彼时白衣无尘的少女静默一时,而后微抬双目回与清一:“众生应是平等,世间应是并无此一命重于彼一命……弟子只是自认无权决定他物之命,走兽飞禽,亦有其命,无外乎是……所以弟子不敢试。”
  “你是不敢试,也是不忍试。”清一叹声道:“然而岐黄之道技法之精需源于此,你不试,自然比不过他。这是你的真,也是你的愚。”
  仰首片刻,他道:“你有此念,便注定你今后想走的路,千难万难……为师希望你走得远,又不希望你走得远,只因为师已能预见,你走这一路……太苦、太累、太难。”
  白衣少女攥紧于自己手中的医书已皱,她紧紧抿唇看着师父。
  “你许是不知你所念的乃是大同之理,无差别、无远近、众生等。可是人有七情,生六欲,分亲疏,而你只是其中一个人……若不择亲而近,择群而居,终会被他人所弃,越走越孤,越走越苦,越走越伤,最后只剩自己一人,踽踽独行,艰难向前……纵是痛极,亦无人知。”
  清一目露不忍,轻抚过少女的头,最后道:“为师虽言,你是最有可能传承清云鉴之人,但即便来日你传承了清云鉴,你也只是一个人……有心,有情,有感觉,有善恶亲疏远近。会疼,会痛,会伤。届时,记得不要对自己太严苛,你是清云鉴传人,也是端木若华。”
  白衣少女震然望他。
  最终那一年,她终未能寻出赫连绮之所说疫毒为何物,也未能研出解救之法。
  昔年妄语闲言,便随四季流转,静逝散却在了岁月中。
  ……
  次日。
  晨鸟相啼,曙光微露。
  璎璃有感卯时将至,立时警醒,回头望向同屋端木若华的木榻。
  便见榻上女子不知何时已然更衣就坐,盘腿端坐入定,闭目宁声。
  璎璃轻声爬起整理罢衣襟退出了屋,掩门之际,瞥见一侧案几上所列药瓶数十及用罢堆起的银针、布帛。
  璎璃愣了一瞬。
  似深夜研医试药,还未及整理。
  心中便静。
  红衣女子未多言,往而洗漱备膳,再到辰时打水过来,便见白衣女子已然下榻,正深拢眉再“看”案几上的药罐针帛。
  “先生先洗漱,我来整理吧。”璎璃放下温水予她洗漱,接手过来。
  木案前的女子敛目束手,点头罢,安静洗漱。
  待到璎璃整理罢,端来早膳,白衣的人坐于木轮椅中平声道:“烦请璎璃唤我师兄过来。”
  璎璃怔一瞬,而后点头应声,给女子束发整襟罢,便往墨然所宿之处行去。
  男女医、病者所宿之院在庄园内两头遥遥相望,墨然跟随璎璃而来,身后那一身黑衣、鼻梁以上覆有铁皮面具的少年跟随在侧。
  四人便围桌而坐,一齐用膳。
  “新兵之况,若难诊出疠疫因由,也验不出毒,如此疠症与暗毒并发相抑所致的情形,师兄可有想过?”饭后,端木凝声与墨然道。
  墨衣云纹之人闻言当即一震,目中有惊。“师妹之意,是他们体内早已中有暗毒,此毒与疫症相克,新兵染上疫疠后两者互引并发相抑相伐,才致如今情形?”
  端木若华颔首。“端木如此猜测。此暗毒应可抑制疫症,使疠疫于内邪发而散于全身以成疱疹,其实减轻了疫症之危,然也加剧了病者周身痛苦,使此症观之便似热毒之症,故你我察觉其间变化终难以确诊,以热毒之法更不可治。”
  墨然凛神:“如此,因何会验不出毒?”
  端木沉声道:“倘若暗毒与疫病相触即发,此后余毒退宿于所生疱疮之中,混于死肉腐血内,如此,新兵体内,便应验不出毒。”
  墨然又是一震。
  后集军医数十人再议,验看试罢,得证新兵所得实非热毒之症,而是经由蚊咬相传的疫病骨痛热症。与体内不知何时所中、颇为阴损却不致命,只叫人痛苦难当的疱毒之毒。
  “骨痛热疾古有治法,虽危殆有险,但尚能控制,此疫毒相杂之情形使我等不识,反措手不及,令兵士亡殁数万人!”军医一人恨声道:“想出此计下毒害我军将士者,真可谓心机深沉、诡毒至极!”
  端木抿唇而默。
  北曲与孔嘉、孔懿闻讯赶来。北曲问:“如此疫病与毒皆已获悉,先生二人可有解法?”
  椅中女子与墨衣云纹之人同时颔首道:“先解毒,后治疾。便可救。”
  第284章 殒
  椅中女子与墨衣云纹之人同时颔首道:“先解毒,后治疾。便可救。”
  年轻将领不由松了一口气。
  “蜀地湿热且多瘴毒蚊虫,感染骨痛热疾的机率是极高的,古已有之,故我等对此早有防范,却不想还是防不胜防……”军医众人道:“且病者所中疱毒,是为何来,我等还未能知。”
  墨然道:“我观病者数人,疮中疱毒皆重,而未生疱疹者体内便验不出,故觉此毒当由热疾发重引出,若热疾未重,便藏而不发,如未中毒。无病者更如常人,故军中之众,可能中毒已久,却不自知。”
  孔嘉平声:“与傩祭相应,是羌人计。”
  北曲手中惯常捏着一根苇草,此时冷寒道:“先下毒,再行傩祭传恶诅之咒,此时若再悄然将带有病源的蚊虫驱入我军中,便可爆出这使人遍生疱疹的残怖疠疾,更使我等将其误诊为热毒,治不可治,病者受尽痛苦逐一死去,如此军心大畏,不攻自溃。实在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