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26节
作者: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6      字数:4265
  好半晌,九州旭才蓦然惊醒回神,不免尴尬。
  心道同行里的慕春少女便是妇寡老妪,只要看他一眼,恐怕都要吵嚷着嫁给他了。
  随后九州旭会意过来面前之人所言,又不免震愣:“云萧公子竟还会做刻漏?”
  云萧将漆好的三只送水桶排放在旁,转而开始在一支修长的平整竹木上划写时辰刻度,以作标尺,固定在受水桶内。
  “师门长辈中有一位人称‘鬼斧神刀青阳子’,擅机括术,我跟随其身侧数年,所以会做一些常用之物。”少年人言辞并不避讳,坦然回与九州旭道。
  “刻漏的送水壶原应用铜壶,以免渗水,但太过费时且铜不易得,故而用木桶暂代,只要使得三只送水桶匀速往下一只桶内滴水,即便桶身渗水,三日后也可用之计时。”
  九州旭不由得心生佩服,微微笑着回道:“有劳云萧公子了。”
  至戌时,刻漏所需都已制作齐全,少年人将东西排放好,任漆好的水桶在旁晾干。起身去了端木若华所在的小院主屋。
  主屋内,端木若华将九州旭送来的数十味药材一一辨认闻过,而后有序地放进了手边备好的九只半人高的沐身浴桶内。
  屋内女子亦已换回了素日所穿的一袭白衣,雪鬓青丝在垂首间轻轻拂动,耳闻熟悉的步声,抬头看向了屋门所在的方向。
  “师父手边这九只浴桶,流英婶都已拿热水泡过了么?”云萧询罢,又道:“刻漏三日后可用。”
  为解阿吉姑娘体内的痹尸散,端木若华已言每只浴桶内届时须放不同药材,不可掺入杂物,故每一只都需泡水洗净。
  端木面向少年方向点了点头,而后犹豫一瞬,让其将桶内自己已然放入的药材,一一念予自己听。
  只因元力失半,五识已弱,即便几分确信,亦恐有失。
  待云萧一一念罢,白衣人放下心来,再度点了点头。
  左右无人,云萧上前将白衣女子自宽椅中抱了起来,放至自己腿上环腰搂住。“这几日都在为解阿吉姑娘身上痹尸散做着准备,师父每日都需与九州旭详说所需药材、嘱咐药量,应也累了。”
  白衣人不明其言外之意,蓦然被他抱起,心口急跳了一下,待到少年人抱着她坐回椅中,女子一时怔然一时恍然。伸手攥握在少年人衣襟上,便感无所适从。
  “师父是在紧张吗?”云萧亲昵地把头埋入女子颈侧蹭了蹭,轻声软语与她:“此刻院中无人,师父安心。”
  少时至今,白衣之人从未行过如此不能为人道、恐为人非议、需避人口实的行径,乍闻少年之言,只觉羞愧难当,满心负愧,脑中一时嗡然作响,又木又直地攥紧了少年的衣襟。
  指节微泛白。
  云萧见其反应,何能不明白女子心中所想,蹭罢怀中之人,却环腰将她抱得更紧。“师父既已应我,余下这一年,会习惯的,对吗?”
  女子神色又一怔,原本因心中愧赧甚剧,慢慢低下去的头,此刻又轻轻凝滞住了。
  她转面正对怀中少年,抿唇而寂,一时未言。
  余此一年。
  他所求,也只这一年时日了。
  那只木然垂落在少年身侧的手,于此刻慢慢抬起,从后抚了抚颈畔少年脑后的长发。“嗯。”
  唇角微微扬起,少年人便似得逞了心中隐秘的小心思,无声笑了笑,而后温柔地在女子颈侧印了一吻。
  三日后,屋中排放的第一只浴桶被热水倒满,桶内浸泡着十数种药材。
  一直给九州旭和牙鲁医生打下手的牙鲁医生的妻子流英婶再提了一桶热水进屋,便于端木探过水温后,将九州纳吉放入了浴桶中。
  屋内热气氤氲,渐渐被浸泡开来的药香萦满。
  端木若华面向屋外凝声:“且记半个时辰。”
  九州旭守候于屋外,身侧便是云萧所制的那只刻漏,看罢受水壶中那只木箭所指的时辰刻度,默记于心。
  待滴水入壶,慢慢将壶中浮舟推起,使得舟上木箭对照标尺往上升过半个时辰,九州旭看了一眼逐渐昏沉的日色,扬声即道:“先生,已然半个时辰。”
  云萧于灶间提来一桶桶热水放于门口。屋内流英婶再次于白衣女子探过水温后,将九州纳吉抱起放入了第二只浴桶中。
  此回浴桶中的药材烈性,初被放入水中不过一息,少女呼吸便促,满面潮-红热汗。
  端木再度扬声:“此回,一刻。”
  九州旭眼望刻漏滴水,木箭靠在标尺上缓缓上升,一刻后,紧张扬声:“先生,已一刻。”
  流英婶赶忙上前将药浴木桶中的少女抱了出来,又放入了第三只浴桶中。
  如此数个时辰后,流英婶第九次听闻九州旭扬声道过时辰,终于把九州纳吉从水中抱了出来。
  少女被擦干身子平放在了榻上,身上盖上了一件薄薄的软巾,仍旧昏迷不醒。
  为防风寒侵身,榻旁已然备了烤火炉。
  此时已值深夜子时,白衣人于屋内长时被热气所染,又兼置于榻侧的烤火炉,额间亦沁薄汗,鬓发微湿。
  未有犹豫,她转面再对榻前大汗淋漓的流英婶道:“劳烦将萧儿唤进来罢。”
  虽说事前已知,但看着榻上自己从小看大、此刻未着一缕的少女,流英婶面上仍浮现了难色。她有意道:“云萧公子男子之身,若要让他来为阿吉行针,那……”
  妇人还未道尽的一句,便是那阿吉的身子定是要被他看光了,不若就此让云萧公子对阿吉负责,二人结个姻亲。
  得知这对姐弟实为师徒,流英婶便觉女子当也做得了主,数日来,见少年不仅容貌上上上佳,品性谦和,更兼所会繁杂且诸多,刻漏、马车、木轮椅,竟都会做,能修能造,好似便没有他不会的!越发觉得这样好的一个少年儿郎,若能让阿吉嫁得,真是幸极。
  端木却不知妇人所想,见其迟疑,温言平声道:“讳不避医,为救阿吉姑娘性命,还请不要介怀。”
  妇人有意叹声道:“姑娘家的清白,哪能说不介怀就不介怀的?这针可是只能由云萧公子来行?若是,那……”
  她拖长了音,尽显为难。然面前白衣之人不知是当真未明白妇人的意思,还是有意不往亲事上提。
  只道:“萧儿从小与我学医,今时我元力不足,唯恐有失,所需之点水针法,唯有他还能使出。万望以阿吉姑娘性命为重,切莫因此耽搁迟疑。”
  妇人还想再说,门外九州旭也已闻声,心知女子为夏国神医,更兼承临天启神示之人,备受推崇,其弟子亦为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姻亲嫁娶,皆非小事,不可能轻易应下。
  便扬声打断了妇人:“流英婶,不必再多说,听凭先生之言,救阿吉性命要紧。”
  长兄如父,九州旭既已开口,妇人自不好再多言。
  不多时唤来了云萧领入屋中。
  九州旭长时守候在屋外,云萧行入屋前,转目看了一眼九州旭,原想说宽慰避嫌之言,然不等云萧开口,九州旭已先一步深揖一礼,面向少年正色道:“阿吉就劳烦先生与云萧公子了。”
  云萧不觉也正色,点头为应,而后行入了屋中。
  流英婶跟随而入,听从九州旭嘱咐,侍立于一旁噤声,此刻看着少年人摊开针帛,而后执针在手。
  女子静声:“始于灵墟、神封、期门,元力轻渡,气力两分。”
  但见女子话音一落,少年人手腕便一转,竟就直接将手中银针射入了榻上少女盖在薄巾下的胸口三处。
  妇人见得,瞠目结舌:竟不必掀开薄巾吗?
  女子听得针声摩擦过布巾入体,眉间隐有忧,但有感落针时无形的元力如水一样荡开,其力一分不轻一分不重,并无差错,又静。
  云萧束音为线,轻轻与她道了一句:“为免萧儿被人央求娶师父以外的人,这几日弟子拿着这块薄巾反复练习过了,师父且安心。”
  女子神色一怔又一恍。眸光微动,心口轻悸。
  而后缓缓报出需落针的诸穴,均由云萧转腕射入,饶有薄巾相隔,元力竟无一丝差错,针落之处亦未有半分偏差。
  端木恍然之间,不觉又怔:他竟已能将自己点水针法,运用得如此纯熟。
  不知是慰是叹。
  恍然惊觉,纵有诸多错节,他竟也是承自己衣钵最多的弟子。
  可是此情此景,却叫她只得惭然以对。
  行针罢,流英婶便见榻上少女原本一日比一日灰白的面色眼见地复了几分生气,蹙眉嘤咛少许,竟似当即就要醒来!
  妇人当即喜不自甚,高声诉与了门外的九州旭。
  “阿吉姑娘体内的痹尸散寒毒应已解。”听得九州旭急步行入屋中,端木若华宁声与他道:“此后气虚体弱之象应不会再显,当也不会再无端晕厥,陷入昏睡。”
  九州旭按女子指示,查看了阿吉耳后经年可见的淡淡青斑,也让流英婶查看了少女胸前、背脊、腰侧此前可见的数块青斑。均已消散不见。
  少女迷蒙中亦转醒了过来,看着身畔之人茫然唤声:“哥哥?流英婶婶?”
  九州旭禁不住大慰,眼眶一瞬间半湿。转身便欲向端木二人行大礼。*
  下瞬端木微抬手,少年人便知其意,先一步接住扶起了九州旭。
  “此前有意隐瞒身份,诸多事宜未能尽诉,亦不便相询,此回不必再相瞒,端木心下有事想要相询九州公子,还望能告之。”
  九州旭回看女子,面露坦诚与感激之色,但见女子额前沁汗,眉间有倦,便适时道:“先生已然劳累了一整日,可先行歇息一晚,待到明日再来相询,届时九州旭亦当知无不言。”
  云萧亦注意着女子神色,但见九州旭言罢,女子微顿一瞬,而后应了声:“如此,端木明日再寻九州公子相询。”
  心中亦很感激,流英婶当即殷勤出声:“院中左面屋子一早收拾妥了,我这便带先生过去歇息……”
  “不必带路了。”下时便见少年人于椅中将白衣女子一把抱了起来,而后歉身为礼,淡然语之:“我送家师过去即可。”
  屋中之人便都微愣,而后看着少年人怀抱女子大步行出了。
  女子被他横抱在怀,只觉身畔少年于自己面前已然越来越恣肆随意,她想到己身时日无多,余生已近难得长远,便也叹声而寂,不再多言。
  不多时,亦随心念而动,轻轻把头靠在了身畔之人肩侧。
  云萧有感,低头来看了怀中之人一眼,眸光缱绻温柔,于月下无人的小院中,闭目轻轻吻了吻心上人的额。
  第323章 返影入深林
  暮秋九月,夜凉风静。
  延江水岸驻扎的凌王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营内。
  两名羌卒举着火把在前为叶齐照路,叶萍跟随于叶齐身后,二人走进了羌骑营中一处偏帐内。
  入内便见赫连绮之背对一方木轮椅站在帐中,笑脸迎人。“王爷来了~”
  叶齐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不辨喜怒。
  帐中唯余叶齐、赫连绮之与叶齐心腹义子叶萍三人。
  叶齐下瞬绕过了赫连绮之,走近了他身后那方木轮椅,一言不发地看着椅中之人。
  头上垂落下来白纱的斗笠未除,椅中之人与白日里推入阵前时一般模样。白衣雪发,身形佝偻,老态难掩。
  叶齐微一扬手,挥落了椅中之人所戴的斗笠。
  便见一名满头鹤发的瘦削老妪坐在木轮椅中。她应是确已成废人,不能言、不能动、不能立,然呼吸平稳,眼神也极清明。
  虽皱纹满脸,然五官端正小巧骨形偏瘦,皮肤亦很白晳,能看出来年轻时必是个美人。
  叶齐若有所思的:“她,是端木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