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68节
作者: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6      字数:3033
  木比塔一手按着她腹上的伤口,一手从旁抱住她,下时埋头在她颈侧,狠狠侧首咬了她颈侧一口。低骂道:“你真是个心狠狡诈又无情的女人!”
  胜艳苍白着脸,看着军医掀开帐帘大步走过来。面上无温。
  只于心里冷笑道:“指望我对你有情?难道忘了你对我做过什么了吗?”
  木比塔,恩将仇报的人一直是你。
  仲冬末,寒意愈凛。
  含霜院中,一切如旧。
  只有篱笆四周的竹林一眼望去,见之更为幽深茂密了。
  蓝苏婉站在院中,有一瞬间好似看见阿紫蹦蹦跳跳地从断菊居里出来,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向她跑来。
  又好似看见师姐执剑站在长廊下,冷着脸朝她看过来,问她回得怎这么迟……
  眼前蓦然有些模糊,心口拧痛了起来。回目看见停放在身后的玄玉冰棺,也便更痛了。
  蓝苏婉走进前首的马车里,小心将端木若华抱了起来,抱出马车,抱回了饮竹居内。“师父,我们回来了。”
  跟随她入院的惊云阁羽卫随后分散着把整个含霜院都洒扫了一遍,只有后方的慕天阁未敢靠近。
  院中厨间重新升起了炊烟,药庐内响起了药罐在小炉上煮沸时的轻响。饭菜香混着深苦药味,飘散在饮竹居外、含霜院中,被幽谷中的风一吹,更远地散进了泊雨丈、落月潭上。
  次日羽卫众人便被蓝苏婉遣离了含霜院,只留数人潜守在泊雨丈附近。
  小院中,独留她自己忙碌在饮竹居与药庐间,每日护守在端木若华身旁。
  霜月寒天,幽谷里的风一日更凉过一日,未久,下起了小雪。
  应是天隆十年,荆地的第一场雪。
  雪落至夜半,趴在端木若华榻沿睡着的蓝苏婉突然惊醒。
  她梦到师父就这样在沉睡中溘然长逝了……
  额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伸手急急去摸榻上女子的腕脉……却摸了空。
  蓝苏婉霍然惊起,未注意到身上有什么滑落于地。借着饮竹居内昏黄的油灯,一眼看清床上无人。“……师父!”
  蓝苏婉急步奔出了饮竹居,口中呼声愈紧:“师父!!!”
  银月悬天。
  隐约可见含霜院中未深的积雪上,缀着一列脚印,轻轻浅浅地行向院中叹月居。
  蓝苏婉抬眼,便见叹月居的门前挂着一盏黄纸灯笼,此刻屋内透出了昏黄柔和的灯光。
  是……师父?
  蓝苏婉半是心惊半是迟疑地走近过去,便从半开的屋门里,看见白衣女子一手扶在玉棺上,倾身望着棺内,低头便呕了一口血出来。
  “师父!?”蓝苏婉急冲来,推开半阖的屋门,伸手牢牢扶抱住了棺前的人。
  半个时辰前。
  端木若华终自一片混沌无垠中醒了过来。眼前、脑中,起初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往事一幕幕倒回脑中。
  幼时、少时、继任清云鉴后,收下绿儿、救下小蓝、从血池中抱出阿紫……又救下被纵白拖衔着闯入泊雨丈中的云萧……
  后来是有感颈边温血,梅疏影死在了她怀中……毒堡血烈,阿紫被她以银针穿颈而殒……再后来益州野地,绿儿为护她,躺在崖底的乱石荒草间,再无生息……
  心头再次拧痛了起来。不久便于毕方城的小院中,云萧恢复了记忆,而她又听闻了师兄的死……
  这一生飘浮垂荡,竟已看着这么多人归逝离远,从她的生命中抽身而去。
  痛,也茫。
  悲,也寂。
  最后回荡在耳边的,是大方城地下石室里,她被枭儿扶抱在榻上,少年人低哑着语声诉于她的一句句:
  “无论师父是出于何种目的……谢谢你,回应了我。”
  “再唤我一声夫君。师父……端木若华……好么?”
  “此生唯愿,护你一世无忧。”
  她已不记得自己最后可曾应他,再唤那一声夫君。
  模糊是有,或是未及……只后来五感皆失,天地一片昏茫,她的意识倏然离远,长时飘荡于一片混沌无垠中。
  直此,方醒。
  能见床幔轻帘,能感温热暖身,能听屋外风吟叶簌,能看得见,屋内长案上那盏点亮着的昏黄油灯。
  她的盳目,又能看见了。
  心震、心惊、心扬,转而又心茫,心头惴而忧。
  霜夜寒花之毒,世间无法可解,她如何能?
  抬手探脉于己身,更是震目难以安。
  随阿紫渡蛊而来的一身毒秽,竟未窥得半点;病体沉疴、毒病入骨之象,亦无。
  此身便似常人。
  未病、未伤、未中毒秽的常人。
  呆看了榻沿趴卧着睡沉的小蓝许久,白衣人伸手探过她的脉,心稍安。
  起身来披衣下榻,床上暖着她的雪娃儿跟着钻出了被窝,爬上了她的肩头。
  端木若华取厚氅披到了榻沿趴卧着的小蓝肩头,轻轻拢住,忍不住提灯点亮,行往了院中。
  叹月居内未点灯,是枭儿睡下了?
  轻雪悠悠然飘落,从她初复明的眼前无声拂过,脚下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却再无彼时一步一沉的失力寒倦之感。
  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此身所感,如此真切又清晰。
  她是真的愈好了。
  那……枭儿呢?
  行至屋前,驻步。
  屋内不闻声息。
  枭儿,不在谷中?
  是因伤势未愈,留在了大方城中?还是已愈好,故往中军所在的毕节城中去助了?
  可是不对,因何不对?皆所不对。
  雪夜凉风穿过她手中的灯笼,突然拂进了面前轻阖的屋门内。
  叹月居的门,就这样被风拂开了一些,屋内似横着什么物,莹润有光。
  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未止,烛火跃动着,昏暗不明,她看不清。
  提笼挂于门上,取灯,推门,步步而入。
  屋外的风雪太寒,她抬高手中灯烛的同时,回转身来想要将门扉轻阖……却于转身刹那、灯烛抬高的一瞬,怔在了原地。
  再回身,再转目,再抬手中灯烛。眼前之物便变得恍惚了起来。
  莹白如玉,剔透如冰,那是一口棺。
  玄玉冰棺。
  耳中似有翁鸣,又似什么也无,此世倏静,寒夜倏寂。脚下步子又变得像往常一样,一步一沉,失力、昏沉、冷意在钻入四肢百骸,冻得她走不远,走不动。
  手终于还是扶上了这口棺。
  灯烛落于案头,摇曳着未灭。
  她静了许久,也滞了许久,最后终于用力,推开了屋中这口棺。
  垂目,静望,灯烛透过莹白的棺身,也微微照亮了棺中少年。
  他生得这样好。纵她未曾着意过何人的皮囊,也不得不察,是冶艳清古之*姿,风华昳美之容。
  心未动,身未动,屋外的风雪也似未动。
  下一瞬,扶棺之人闭上了眼,伸手,倾身,探向了棺内,探向了他。
  指尖点在了他的额心,依着鼻骨往下,一点点摸索过指下之人的五官……
  那样熟悉。
  心颤起,指尖极缓极缓地抖了起来。
  而后慢慢移近棺中少年的颈脉,贴了上去。
  一霎时声息断绝,是他也是她。
  声淹在喉中,提不起,唤不出。
  扑涌而来的悲与怆、疼与痛,灭顶而落。
  犹如撕心,亦犹如裂骨。
  她从未这样痛过。
  诉不出,不能诉,无言诉!
  只在昏茫无极的混乱中,低头便呕了一口血出来。而后眼前、脑中、心头倏忽是什么也无。什么也无。
  口中翕动着想唤声“枭儿”,一丝声息也发不出。
  眼前只有昏浊的黑与沉冷的白,交替着在脑中荡流远去。就连有人扶抱住她,也不能觉。自己呕了一口血后,又连呕了数口,直至染红了棺中少年所穿的轻薄白衣,也不能觉。
  蓝苏婉哭着将女子揽抱在怀,用力箍住了她扶棺的腕,也捂住了她呕血的口,咬牙啜泣着一遍遍唤着师父……
  含霜院中冷月凄然如昼,风雪倏忽如狂。
  她哭着抱着,眼睁睁看着怀中之人耳后青丝,由只见鬓侧两缕细长的雪发,转为一缕又一缕、一寸又一寸,直至风雪欺满头。
  她心疼如锥刺,咬牙呜咽着拢她的发不及,终于挨到白衣人在她怀中骤然昏沉了过去。
  夜长寂,风长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