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92节
作者:
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6 字数:4461
没有天光的映衬,那张娃娃脸上、大而有神的眼瞳变得灰败如木偶,由落寞到凄冷,再到惨恻失神……最后变得无神。“十数年,我都没能回去探看过我娘一日……我由此,更恨陆清漪……也更欲灭夏。”
“……直到看到了师姐予我的那封信。”
嘴角的梨涡再度隐现了,黑暗中,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再不复可爱之感,只余惨恻戚绝之象。像深秋霜落后慢慢失去生机的野草。
“原来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失去那个目标后,竟会如此茫然。”喃声罢,赫连绮之的视线往下,落在了自己腰间那条洗到发白的老旧腰带上……肋下嵌入的陶片,使他的血顺着腰线往下流淌,不知何时早已浸湿了这根腰带。
腰带上,有他娘一针一线,亲手所绣的那幅山河日月图,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仍旧隐约可见。
便似验证了,他娘对陆清漪一辈子的爱与恨。
更似验证了,他半生徒劳的偏执,和这一场笑话。
他看着这条腰带,复又笑了起来,笑到伤口崩裂,再度渗出了血。
笑声一声又一声地回荡在这方黑暗的峡谷之下,似鹰枭鬼魅,凄厉又嘶哑。
……
次日端木若华醒来时,他二人已身处峡谷上方的一辆马车里。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马车内背靠车厢面色惨白若纸的赫连绮之,微愣了一瞬。
“绮之后来想了想,不欲让木比塔留于夏军中为质了,由我这个‘西羌蛇子’亲自为质,承诺毕节城外的十万羌兵撤去……师姐觉得怎样?”
他的声音嘶哑又喑抑,白衣人听得,眉间不由微微蹙起了。端木若华看着他道:“气息虚浮至此,你何以伤得这样重?”
赫连绮之回看着她,久久,未能从女子眸中看到一丝涟漪和浮动……不由确信了,她对于自己醉酒后的事,当是分毫无知。
“我在峡谷地下所设的陷阱,后来还是被牵动了……由此摔落至峡谷地下……受了重伤。”赫连绮之苍白着脸笑了一笑:“也算是绮之咎由自取。”
端木若华欲看一看他的脉,又觉心绪十分茫然混沌。下瞬掀开马车车帘,看向了马车外。
日正风清,天际仍旧飘浮着浮云点点。一行人仍旧留在会谈的峡谷中。
便似她只因饮酒昏睡了片刻,醒来赫连绮之便被从峡谷之下极快地救了上来,前后不过几刻。
白衣的人转目,看见马车外距离百丈,木比塔一脸阴郁狠戾之气地骑在马上,领身后八百羌骑,正与南冥、孔嘉、孔懿为首的八百宿卫军对峙。
四周疾风拂劲草,能感剑拔弩张之势。
而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正站在对峙的两队人马之间,巍然不动。
端木若华已然察觉,少年人所站的位置,仍是她此前嘱咐枭儿立身相候于她的那处……
而不远处的峡谷中间地段,确有一处往下塌陷下沉的裂罅深坑,便似如赫连绮之所言,是他设下的地陷陷阱后来仍被牵动引发。
端木若华心头微感异样,又不知为何,脑中残留着些许混沌之感。
她足尖微一点,自马车中飞身而出,无声落步在了宿卫军一侧。口中轻唤了一声:“枭儿。”
众人闻声,皆醒神一震,下时都转目看向了白衣白发之人。
黑衣红樱的少年更是一瞬间便化作迭影数重,无声无息间便回到了白衣女子的身侧。
木比塔一看见端木若华,就怒目而视,毫不客气地冷啐道:“地陷陷阱虽是我们设下,却是由你这个清云宗主引发!且我哥已经答应撤军!这样的情况下,云萧却打了我哥一掌!这笔帐该怎么算?!”
端木若华听得愣了一瞬。一霎时惑于地陷陷阱是由自己引发,一霎时又震于枭儿何时打了赫连绮之一掌?!
但见南冥将军与孔家文武首骑在马上,与之对峙,虽冷面肃色,却都未出言反驳,便知木比塔所言多半是实。
所以两队人马才会以枭儿立身所在为中线,如此剑拔弩张地对峙不退?
所以赫连绮之才会伤得那么重?
白衣白发之人不由忆起了枭儿以蛊人之身初醒时,于饮竹居内,花雨石甫一靠近,他便毫不留情挥出的那一掌……
掌力盈满,具惊石之威。
若是赫连绮之不慎靠近了枭儿,那一掌落在了赫连绮之身上……只怕不死也必重伤。
南冥开口道:“你们设下的地陷陷阱,虽是端木先生饮酒后不慎引发,但终归是你们别有用心在前,且害得先生陷落地下昏迷不醒,作为先生的弟子,一怒之下气急出手,也情有可原。”
孔懿轻哼了一声,跟着帮腔道:“再说了,你们的蛇子军师伤得也不重,当时就爬起了身来,云萧公子的武功如何想你也知道,他必然是手下留情了的。既然蛇子军师已言代替你亲自为质,那我们带他回去好好治伤,之后再给你们安然送回去,不就行了。”
木比塔听得孔懿轻淡的语气,更是勃然怒色。
但心里也奇怪于他哥昨晚被他从地下背上来的时候,明明听着语气已经很虚弱倦惫,但后来夜色里突然看向云萧,朝他走了过去,木比塔就以为他哥想跟这厮说什么,两边正商谈着撤军,他也不担心云萧敢对他哥做什么……没想到下一瞬就看见他哥被云萧一掌击出,整个人倒飞出去数丈。
他当时就吓得魂飞,整个人更是暴怒!
没想到他哥紧接着就自己撑着地爬起了身来……都没等到他和舅舅冲过去相扶。
之后木比塔自然要为他哥找夏军算账,夏军又执意护着云萧这厮,两边就这样对峙了起来。
而夏军为首的那个女人,就一直昏睡在夏军特意为她寻来的马车里。
他哥上前说代替他自愿为质,之后便也借了他们的马车休息,说待那个女人醒了,就和他们一起回夏军驻地。
之后羌兵这边的撤军事宜,便都交由木比塔。
木比塔心里怀疑他哥还是受了伤的,不过他哥自己医术就高明得很!
想必确实是伤得不重,不然他哥也不可能帮着这帮夏军来瞒他!
木比塔来回睨了孔懿几人一眼,冷冷哼道:“夏军要是想要对付叶齐弋仲没有后顾之忧,料你们也不敢不把我哥好好的送回来!”
南冥、孔嘉、孔懿几人骑在马上,便都默声。
端木若华立身于原地,尚怔。马车上的赫连绮之伸手推开了马车的车窗,面色看起来竟比方才端木若华在马车内初醒时,看到他时要好得多。
赫连绮之面上微露着笑意,看过木比塔与赫连秀,而后转向白衣白发的女子道:“师姐,还不走吗?绮之迫不及待,想在为质期间继续和师姐叙叙旧呢。”
赫连秀和木比塔便知赫连绮之心意已决。
木比塔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他哥前日里跟他分析了一堆前面后面的事,大抵就是决定带他带这十万羌兵撤军回西羌,做大做强,之后等弋仲那边跟夏军打完,再跟元气大伤的烧当争一争西羌老大的位置。
他觉得打夏国很好,可以报仇!争西羌老大也很好,可以占地为王!反正只要他哥说了就听他哥的!
木比塔也不怕给他哥当质子在夏军那边呆个几个月,反正他哥说了夏军会赢,也让夏军保证了他的安全。
但没想到他哥转头又要自己当质子去了……别是看上了这个武功高到离谱,又是夏国清云宗主的女人。
跟当年的娘一样。
想到昨天他哥提出的第三件事,仅仅是让这个女人跟他一起喝酒,还任凭这个女人摸他的脸……
木比塔心里一下子亮了起来:很有可能啊!
他哥哪里肯让人说他可爱,还摸他脸来了?!
除了夏国这个他哥一直叫师姐的女人!
木比塔忍不住多看了马车上的赫连绮之两眼,转头吐出了胸口堵着的两口气。下时狠瞪向了夏军这边:“我哥既然决定了,那就按我哥说的!你们带他回去吧!答应你们的,我都会照我哥说的去做……你们也记着你们答应的,还有,好好招待我哥!”
木比塔说完转头看向了那个白衣白发的女人,用下巴示意了下。“夏国的清云宗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端木若华立身不动,心中有些模糊的异样之感,转目看向了马车车窗后面的赫连绮之。
见他脸上笑容不改,此时回望自己,又再度眯眼儿一笑……似与平素无异。
便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如此,亦可。”
木比塔一手拽着马缰抽了一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哥一眼,便拧了拧眉,领着赫连秀和余下的八百羌骑,率先朝着羌兵驻地的方向策马而回了。
峡谷曲折,道长草长,马蹄扬尘。马车上的赫连绮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拂开车帘的手指松落,帘布落下,挡住了车帘后赫连绮之的脸。
会谈的结果如此顺利,羌兵不但答应撤军,还留下了蛇子军师亲自为质。
南冥的语气不由透露出了些许欣然,转面看着白衣白发的女子,语声恭敬:“先生,我们也启程回城内吧?尽快将会谈结果报与大将军。”
端木若华点了点头。
“先生昨夜醉酒,还是回马车上休息吧。”南冥指向马车安排道:“小将派人快马先回去报与大将军,我们慢慢赶回去便可。”
端木若华心绪微有不宁,再度点了点头,转目看向了赫连绮之所在的马车。
下时,便领着身后脸覆铁面与黑纱的少年人向马车行去。
二人上了马车,南冥、孔嘉、孔懿看着车帘落下,便由兵卒一人驾着马车,众人亦启程往毕节城回。
马车外的众人心绪皆愉。
“师姐。”马车内,赫连绮之倚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白衣女子和身侧少年人一齐进了马车,并排坐在了他面前。
车厢慢慢晃曳起来,赫连绮之的目光落在了女子身侧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身上。“我便知,他若用花雨石教的那些异蛊救你,自身不可能分毫无损。”
端木若华此时坐近至赫连绮之面前,已然伸出一只手来欲把他的脉,闻他此言,指尖一顿。
白衣人抬眸看向了赫连绮之的眼睛。
“师姐不用这样看着我……”赫连绮之回视着女子的眼睛,嘴角笑出了浅浅的梨涡。“我自然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会想着靠近他去证实心中猜想,以至于凭白挨他一掌,不是么?”
赫连绮之咳了一声,看着黑衣少年道:“无脉无温,只余颈脉……分明该是将死或已死之人……却又能活动自如……”
“师姐……”赫连绮之唤了一声,便问:“他用这种活死人之状伴于你身侧,已多久了呢?”
以为面前之人随后便要出言讥讽,女子眉目间已现漠寒之色。
然下一瞬,赫连绮之便微微笑着道:“师姐可要抓紧了……若无心神主体,这般活死人状行于世,最多五年,他的心志便将被体内异物消磨殆尽,永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
端木若华怔了一怔。有些直目地看着赫连绮之。
“为了救师姐……不惜让自己变成了这幅不死不活……又不人不鬼的模样……”赫连绮之又咳了数声,嘴角咳出了一点血迹。“他对师姐用情之深……用情之坚……世间恐已无人能出其右……”
赫连绮之几分眷恋又平和地看向了端木若华。“等他醒来……必是师姐的良配。”
端木若华不由得愣目,看着赫连绮之,几度欲言,未言。
下时赫连绮之连声重咳,忽然用力偏过头,向着马车后壁咳出了一口血。
浓郁的血腥味这才溢满了整个车厢,随着马车前行,车身晃曳,随散而出。
端木若华回目便见那吐出的血中,掺杂着些许碎肉,若所料未错,应是……
内里被震碎的脏腑。
赫连绮之瘫靠到了身后的车厢壁上,看着面前女子把上了他的脉。
他握在掌中的药瓶于此时无力地滚落在了马车里。
“失血甚笃,血竭之象……”女子眸光已震:“脏腑也已震碎破裂,你……”
拿起滚落在马车内的药瓶,其内已空,但瓶中药息皆为血参、源首乌之类强形续命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