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416节
作者: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6      字数:4155
  “即便师父亲自出手,文大人至今仍无什么起色么?”
  目有黯色。白衣的人轻声言:“昏沉日久,不见半分好转迹象,更未流露丝毫求生之意。”
  蓝衣的人听罢便默。
  “会有办法的。”浅酌了一口杯中桃花酿,蓝苏婉看着眼下喧闹的洛阳城道:“若时日将尽,已难转圜。为了师弟,师父可否听从南荣静之言?”
  白衣的人未应声。
  长街灯火离离,到处可见宫灯摇曳,到处可见人影绰约。叫卖吆喝、稚子童言,虽远亦近,声声在耳。
  端木若华看着眼前的景,景下的人。寥落,沉寂,终归静默。
  蓝苏婉未再执言,转而平声慢慢道:“自天隆十年的除夕夜起,便只有我陪着师父过年、陪着师父说话了。”
  心中疼意难免,恍然间似闻紫衣人儿的笑语嘻声,绿衣之人的平声叮嘱……
  还有回头望去,身后所见那黑衣少年沉静温和的语声。
  于今,皆已不闻。
  “不知不觉,数年已过。”蓝苏婉望着眼前飘飞的细雪、雪下繁华喧嚷的京城街巷,柔声笑着道:“转眼已是天隆十四年的除夕了……”
  回转头来,看向身旁发白如雪、样貌却仍旧年轻的白衣女子,蓝苏婉轻言道:“逝者已矣,再难回还……弟子只盼,来年的除夕夜,师弟能醒过来,与小蓝一道,陪着师父说说话。”
  心上一疼又一悸。
  端木若华岂会不明她言辞间所含深意。
  终是满目殇沉。久久未言。
  恍惚出神间,不知是谁家先点燃了第一挂爆竹,炸响声滚过整条长街,把檐下的积雪都震得簌簌然落。
  紧随之,满城的爆竹声纷至沓来,伴孩童嘻嚷、随处可闻恭贺新春的祝词,一起噼啪作响,使得洛阳城内一霎时热闹得喧嚣沸腾。
  “师父,新岁了。”迎着四下的爆竹声、或近或远的喧沸人语,蓝苏婉看着白衣人与她身后的黑衣*少年,温柔笑言:“祝您和师弟朝朝暮暮,执手相依,岁岁年年,喜乐常伴,鹣鲽情深,余生暖意。”
  白衣白发之人回望于她,眸光颤过一息后,漾起一圈又一圈透明的涟漪。
  不多时,端木若华极轻地“嗯”了一声。“枭儿,会醒的。”
  次日元正。入夜时叶征竟亲自到了左相府,探看了昏迷中的文墨染。
  病情已然极危厄。
  端木若华领少年人守候在文墨染病榻前,看着榻上的文士,于昏迷中不时蹙起的眉。
  唇白若纸,面色青晦。
  今日已是第三次为他行针。
  下针时指间所凝元力更多,随银针灌汇入心脉、经络、周身要穴,水迢迢之力随之流入全身,涤荡在文墨染体内。深厚绵长。
  榻上文士的呼吸也随之深长了少许,不时蹙起的眉已然舒展开了。
  此番行针之下,端木若华知文墨染此刻必是醒着。
  斟酌良久,白衣的人于榻前慢慢道:“皇上若无大人从旁辅佐,朝堂政事纷纭,恐令其日渐心力亏耗,终至难以为继。其损之重,远逾断臂之痛。”
  脑中犹忆叶征此前离开时的面色,满面倦怠,眸中已然无光。
  “夏羌虽已止戈,陛下亦拟策善待入夏之羌民,然政令推行滞涩,下层官吏或阳奉阴违,或难见成效,细务之间弊端丛生。闻宁州一带,羌民初怀希冀,见此光景反添失望,其怨不减反炽。若无得力之人督理其事,补策阙漏、推政令落地,夏羌两族嫌隙将如何衍变,实难逆料。此策本为平怨,最终是福是祸,亦未可知。”
  既是心怀大志、怜苦百姓之人,昔日之志,阅尽千帆,历经世事,可还尚在?
  “况大战之后,本当休养生息,然何以疗愈疮痍、抚绥万民,至今尚无定策。更兼夏羌之战,大夏兵卒殒命者众,家中有父兄战殁者,无不深恨西羌。此刻正处民怨最盛之时,强推善待之策,一则阻碍重重,二则易激起民愤。如此困局,该当如何破解?”端木若华一面思忖一面看着榻上文士,久久,终于见得文墨染唇间微抿,眉间有意识地细细蹙起了。
  “惊云阁助战有功,此番虽蒙褒奖,然其能为已昭于庙堂、江湖。来日朝廷未必不起忌惮之心。大人若逝,往后朝中应再无替惊云阁进言之人……大人义父与义弟多年心血经营,日后能否安然立于大夏境内,难以逆料。”
  榻上面色灰白青晦之人,眉间蹙得更紧了。
  端木知他心念已动,宁声诉与:“世上需要大人之处尚多,若大人就此放任丢下,陛下、万民、乃至需要大人照拂的人与物,皆会失却倚仗。其后续光景,已能预料,多是难堪。”
  榻上文士眉间深蹙许久,却终是未能睁开眼醒转过来。
  端木静待许久,心头希冀又缓缓沉落。
  仔细想来,她所言之事,身为左相的文墨染,又岂会不知,抑或不曾想到?
  只是往昔或许不曾经历情事,此番骤然深陷,性情所使,私心想要任性一回罢了。
  她与世人一般,只道这大夏朝堂仍需他砥柱清流,却未想他还愿不愿继续背负这重责。
  身为左相,在朝多年,他实已半生为国为民。
  ……独独这一次,是为私情,为自己。
  他若当真不肯醒来,她又何忍、再苦苦相逼?
  端木若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双目空望一隅,眸光渐殇、渐沉……亦渐凝。
  起身来,端木若华带着身后少年人走出了此间屋舍。
  门外穆流霜守着,见白衣人推门行出,满目殷切地望来。
  虽有不忍,端木若华仍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穆流霜一霎时眼中红丝更甚,沉痛地闭了闭目。
  然次日。
  宣王妃亲自登门,怀中抱着一物,送入了文墨染屋内。
  “听闻左相大人病重……妾身思忖再三,愿将这盆绿萝赠予大人,以还大人年前对宣王府、对我家绿儿的拂照之恩。”宣王妃望着那盆放置在文墨染榻前不远处的绿萝,柔声道:“堂堂郡主,‘绿叶’之名,当年便是由这盆绿萝而来……我家王爷见此绿萝一片叶便可生根,生机无限,便为她取了‘绿叶’之名,望她同这绿萝一样,拥盎然生机,简单却又繁盛。”
  然宣王妃带来的这盆绿萝,半数枝叶都已泛黄,眼见便要凋落枯萎了。
  宣王妃眸光哀切地望它一眼,幽声道:“这盆绿萝从小便由绿儿亲手照料,这么多年即便绿儿忙于奔波在外,它也还活着。如今绿儿离世,它也日见枯黄凋败,妾身见之心伤。但它已是绿儿从前在家中唯一珍爱之物了,左相大人若不弃,日后便请代为照料吧。倘若能让它由枯败中挣扎着活下来,绿儿泉下有知,应当也会高兴。”
  言罢,宣王妃便朝着一旁立身的白衣女子福了福身,而后由侍者搀扶着离去了。
  端木若华心头微一震荡,目送宣王妃身影行远离去……屋中一道声息忽而轻响,白衣人回首望来,便见榻上昏沉日久的人,此刻竟挣扎着睁开了眼。
  文墨染慢慢转目望向了那盆绿萝,眸光涣散一时,重又凝聚。
  望着盆中枯黄的叶片,喉间动了动,他嘶哑着声音开了口:“是受冻了么?我想看看……”
  穆流霜一直守候在旁,此声之前,已月余未曾听闻他出声。此刻乍然听见榻上之人开口,呆震一瞬,才反应过来。立时应了声。
  端木若华看着他将那盆黄绿相间的绿萝捧到了榻上文士头枕旁。
  眸中慢慢流转起了慰意,紧绷多日的心弦得以放下,终是松了一口气。
  此后文墨染配合行针与汤药,再添宫中不时送来的名贵药材调治,脉象日渐平和有力,气息一点点强盛起来。
  再一月,已能下榻亲自侍弄屋中那盆绿萝,给它浇水、松土、剪去枯叶。
  眉宇间病气日渐消散,血色日佳,已近愈好。
  叶征着一袭常服,站在院中。院角小窗半推,他透过那方空隙看见文墨染俯身在案前,专注地侍弄着那盆植栽,背影清瘦却已见硬朗。
  仲春的晨光漫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淡光晕,连同案上那抹蓬勃的绿意,都显得格外平和。
  不多时,叶征转过身,对立身在侧的白衣之人道:“走吧,朕亲引先生师徒二人入祈天塔。”
  第394章 低回愧人子
  皇宫最西的拂罪院前,晨光尚未漫过墙脊。
  端木若华领身后眼蒙黑纱的少年站在叶征身后。
  四下能察影卫声息,穆流霜已回了叶征身边。此刻大步上前,抬手叩响了四人面前那扇厚重古朴的黑漆大门。
  门环相撞,发出沉郁的响声,在空旷的宫道上荡开浅浅回音,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皇宫四下都显幽静,难闻喧声,但此处的静,却与别处不同。
  立身于这扇漆黑的大门前,便似走近了一处被时光遗落的一角。
  僻静如山中幽潭,潭底绝壁,壁上孤崖。
  让人只是靠近,便觉一股寂寥之意浸骨而来。
  端木若华仰首看了一眼院内那座孤高耸立的古塔。
  不多时,步声由远及近,黑漆大门被从内缓缓拉开,一道单薄清瘦的身影映入了四人眼中。
  叶征看着来人行了一记佛礼,语声恭敬:“无尘大师。”
  继任骁骑营统领未久的穆流霜明显愣了一下,便是白衣白发的女子眸中也有一瞬怔色。
  面前之人身穿青墨色袈裟,圆整光亮的脑门在晨光下泛着微光,肤色是久居幽处少见日光的莹白,眉心一点朱砂,面容隽秀,眸光温软,看起来竟似只有十五、六岁,不过一介少年。
  他径直看向了立身在叶征身后的白衣女子与黑衣少年人,微微含笑道:“你便是这一任的清云宗主吧?陛下此前已来此与我说过你所求,宗主可以带尊徒随我进来了。”
  语声温和,恰似春风拂过湖面,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柔软,尾音里尚且能听出少年人独有的清润。
  但厚重古朴的黑漆大门,此前穆流霜叩响时,只觉沉厚,待听到眼前少年从内将它拉开时,才能察觉恐怕重逾千斤。
  而他单手就能独自拉开,此刻面不敢色,连气息都不曾有一丝波动。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亦行了一记佛礼,而后便领身后眼蒙黑纱的少年随他身后,行入拂罪院。
  无尘又看向叶征和穆流霜,想了想便道:“陛下也请入院吧……应该要不了多久,等宗主师徒从塔上下来,陛下可再领他们回去。”
  叶征顺着他的话应了声:“好。”便领穆流霜也走入了拂罪院中。
  二人立身古塔之下,看着无尘将白衣白发的女子与她身后黑衣少年,领着踏上了孤然矗立在院中的祈天塔。
  拾级而上,步下迈过一层又一层木质楼阶,直至行到祈天塔内最高一层。
  迈上最后一层楼阶后,身前领路的少年无尘便行到一旁,让开了身形。
  这一层的塔内光景刹时一览无余。
  最后一层塔上,正中间便是一张偌大的香案,案上供着一方乌木牌位,上书:先师无尘大师之灵位。
  牌位上的字是由金漆写就,此刻在穿窗而入的晨光里泛着沉沉光晕。肃穆之余,又显萧瑟。
  端木若华忆起叶征所言:
  “每一代‘无尘大师’都会在临终前将毕生功力传给新的‘无尘大师’。如此代代相传,所以修为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