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作者:于正      更新:2025-09-26 10:27      字数:3667
  
  “恒泰啊。”
  珠帘轻启,平和宁静的一声由远处幽幽传至。
  恒泰闻声仰首,已见皇后由侧殿缓步而来。褪去一身繁缛朝衣的皇后,此时步履稍显轻盈,目色宁和,较往日更为引人亲近。皇后几步坐至暖榻上,素手接过宫人递上来的新茶,略略品上几口,声音依旧平和:“今日本宫召你来,可知是为了何事?”
  恒泰闻言,弓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不知。”
  皇后静静扫了恒泰一眼,缓缓扬笑:“未有什么大事,只闲话一番。”手轻一抬,允恒泰起身赐座。
  待恒泰方以坐稳,她似又想起来什么,目中闪烁道:“对了,本宫前些日子读到一首诗,写得确实有趣。什么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皇后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这最后一句,本宫恰是忘了。”再启声时,皇后已凝住恒泰,不无深意道:“恒泰,你文武双全,可记得吗?”
  恒泰心中隐隐一紧,手将茶盏攥紧,宁静出声:“回皇后娘娘的话,这是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李季兰的《八至》诗,最后一句,想来是‘至亲至疏夫妻’。”
  “是啊!至亲至疏夫妻——”皇后猛一扬声,随即笑色更重,“这诗写得极好,前三句越是平淡,越显出最后一句的峰峦。”说着,目光转至恒泰,须臾不移,声音之中平添几分落寞,“唉,自伏羲女娲结夫妻始,这人世间的夫妻多如恒河沙数,可要想把日子过得合意美满,却是万中也无一。夫妻间固然可以如胶似漆、誓同生死,却也可以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听至此时,恒泰已了然,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皇后这也是要过问他和醒黛之事了。他无奈地扬起目光,触目竟是那阳光下鲜妍而笑的岁菊。连城,连城,自心中翻滚无数情愫,耳畔皇后的声音自也是越来越远:“这当中爱恨微妙,情缘浅深本就难以言说。必得要曾经沧海,才能指点归帆,可有时候勉强过得沧海,却发现韶华不在,恍如隔世了。”
  手中那一盏茶,未饮半口,竟是全凉了。恒泰目中抖了抖,留恋的目光最后一扫那团团簇簇的岁菊,微微合目。他,并不畏皇后的插手,纵是这天下人人都来过问,人人都要阻拦他与连城,他亦无惧于心。只是……连城,他已然不舍得她为他再受一丝的伤害。纵是对连城一丝一缕的伤害,于他都好似万箭穿心。
  “皇后娘娘……”一丝微弱的低吟自恒泰嘴中溢出。
  至此刻,她便知,聪明如恒泰,不会不知她的深意。只她却似不闻,反将声音扬了几分,越说越急:“这世上的夫妻当然各有各的难做之处,但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在一起毕竟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更何况夫妻同心,家业盛兴,关乎一个家族生存的根本,又哪里是可以简慢对待之事?”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恒泰明白。”再一声,恒泰定定出声,仰起头看向皇后。莫要,千万千万莫要再伤害连城了。此时此刻,他心底全静,便只有这一丝声音横贯心口。
  “你……”皇后叹了口气,声略重,“不明白!”
  说罢,抬手命殿中伺候的宫人散去。只待殿中,唯有她和恒泰时,她便露出一丝疲惫无奈之色。她又何尝不知,何尝看不懂所谓儿女情长,你情我愿,只方才那一瞬,她已将他目中所有的挣扎与惘然尽数看在了眼底,甚而还在他目中看出了那个连城的影子。只可惜,醒黛、连城、恒泰,命运便似孽缘一般将他三人死死缠住,这一场三人同行的情路,到底是殊途同归,还是相爱相散,她却看不清了。
  “自从皇上将醒黛和硕公主交付于你,你可曾有半日叫人省心?醒黛屡次进宫,以泪洗面,说你们夫妻不睦,说你……另有新欢——”丹茜长指轻轻揉上额心,皇后浅声喟叹,“本来这些小儿女事,本宫不欲多管,但毕竟醒黛是个公主,说起来也是天之骄女。你要纳妾我管你不着,但你若叫醒黛受了太多的委屈,本宫却是不依的!”
  待皇后声落,恒泰已是两膝着地:“臣知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本宫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今日不过是和你话话家常,起来吧!”皇后面上凝色淡去几分,声音转而平和,笑色染起。
  皇后不肯落罚!非但没有一丝释然,恒泰只将心扯得更紧,不怕皇后降罪于自己,只怕那两个字由皇后言出。
  “自古家事最难断,皇上也是管不过来的。本宫倒是有个法子——既然那个叫连城的女子横在你们之间,成为了一个障碍,那么,何不先把她拿掉?”
  连城!自这两个字由皇后言出,恒泰便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不及皇后话完,他便又跪了下去,死死盯住皇后:“皇后娘娘!这一切皆不关连城之事!都是臣的错!请皇后娘娘责罚!”
  皇后微微皱起眉,她又不曾开口说要拿那个连城如何,便瞧他如此小心紧张,心底好笑好叹,又实在为醒黛心忧心急。软袖临着茶案缓缓滑过,皇后踩下脚榻,一步步朝去窗外,驻步于岁菊前,抬手抚向那团潋滟,笑色稍敛,郑重出声:“从今日起,传连城入宫,让她来陪本宫一段日子,既可以教她些规矩,又可以给你和醒黛好好相处的时间——什么时候你们夫妻关系变得极好,我再将这个连城送回去。”
  “皇后娘娘。”恒泰下意识想要推拒,却见皇后此时面色凝重,不容一丝违逆。
  “你也别怨本宫,本宫也是一片好心。”皇后自岁菊前转过身,看了一眼恒泰。醒黛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这一对小夫妻若是长久地闹下去,有朝一日皇帝震怒,又岂是富察一家所能承受?思及此,便更是严肃道,“作为一个男人,不光要有情有爱,还得尽忠尽孝——恒泰,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情爱,忠孝。
  便终究不得两全吗?
  “臣明白。”艰难出声,恒泰轻轻闭了双目,全身气力似已卸下,恍惚中朝向皇后叩头道了声,“臣谨遵懿旨。”
  言罢,这世界忽然又静了下来,恒泰已不记得皇后最后满意的微笑是何模样,更不记得自己退宫时,皇后口中念着什么,似乎是一句……孺子可教。心底闷痛,恒泰自嘲而笑,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能保全,枉他文武双全,恐怕还不及孺子吧。
  朱红的瓦墙,仰起头,需要很努力才能看到远远的那一片蓝天。
  自坤宁宫而出,恒泰沿着长长的甬道一路走下去。他今日的步伐极慢,似想要看尽这紫禁城。一入宫门深似海,紫禁城这样大,宫墙这样高,蓝天这样遥远,不知连城……满目朱红看得眼底更凉,直到那自宫门口而来的熟悉身影一点点撞入自己的眼,平视的目光瞬间僵硬,步伐冷住,朦朦胧胧,他似又看到了那繁艳的岁菊,属于她的岁菊——
  连城……
  那不是岁菊,也不是幻影。
  确是连城。
  此时,她身后跟随的便是坤宁宫的宫人侍卫,她该已是接到了皇后的旨意吧。恒泰心下钻痛,再难挪一步,就那么怔怔地盯着缓步而来的连城。清明的日光环绕在她身后,镀上一层金色耀目的光晕,随风而来那细细碎碎的花瓣,便垂落在她裙间。
  不远处,那绯衣身影似也看到了他,竟也是一顿。
  许久,他二人皆停住了脚步。
  “恒大爷——”身后宫人微声催促着,恒泰这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向前步去。
  他,自东向西而去;她,自西往东而来。
  他身后有侍卫随从;她身侧有随侍宫人。
  连城的身影已走至他几步之外,秋水盈盈,千言万语,只能止于唇间。并非狭窄的甬道,却在这一刻,容不下二人四目相视,容不下只言片语的关怀。
  “恒泰。”微软一声,轻轻溢出,那般熟悉。
  本已刻意移开目光的恒泰,浑身一颤,动也不动,只静静转眸,看着几乎擦肩而过的连城玉步轻移,转至自己面前。
  一众宫人讶异的目光中,连城走得格外从容坚定。
  “恒泰。”朱唇轻启,她又唤了一声,“我——”
  恒泰食指掩唇,示意她噤声,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出声垂怜:“别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便好好在宫中侍奉皇后娘娘。记住,千万不要惹事。”继而坚定地点头,予她宽慰道,“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把你接出来的。”
  “恒泰。”连城咬唇,恨不得以所有目光永远锁住眼前人,忍不住问,“你真的放心我在这里?你不怕我会和那时的小雪一样?”
  “不会的。”恒泰猛然截住她的话,为了避开周遭眼线,便不得不将声音压得更低,“这次毕竟是皇后娘娘钦点的你,又与我有约,皇后娘娘素来圣明慈和,你莫要多想——只管进坤宁宫便是!”
  说着,咬牙狠下心,再不看连城一眼,径直往宫门的方向大步而去。他越走越急,越走心底越痛,似被人在心口生生挖出了洞,就那么空着,没有血,没有泪,一派空洞,痛得几乎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