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者:
于正 更新:2025-09-26 10:27 字数:3588
富察将军睁开眼睛,定定地凝住他。事实的真相便是如此,是自己和杏雨贪图富贵荣华,共同布局设计了映月,从而得到了现在所有的一切。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富察福晋千般万般错,他也会原谅她,只因他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她,而这所有罪恶冤孽的始作俑者却是自己。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人,将曾经阴暗肮脏的一面深深掩在心底。
“不!不!我不能接受!”窗外风声呼啸,江逸尘的衣衫随风摇摆,已分不清是风颤,还是人抖。他神情扭曲地看着富察将军,却落下越来越凉的泪,仿佛极大的背叛,将他每一寸肌肤割裂,他癫狂地笑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这世上最痛的背叛,莫过于一直以为坚信的东西被彻底颠覆。
富察将军走过去,扶住他的肩,怆然地望着他:“听干爹一句话,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过你自由的日子去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江逸尘愣愣地仰起头,看着他,缓缓挤出一丝古怪的笑:“你有什么是我没有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富察将军握紧右拳,如果他还不算老糊涂,至少知道,这天下有一件东西是面前之人拒绝不了的!面上的冷凝渐渐化为从容一笑,富察将军忽然开了口:“天明以前,栖霞岭,我把她送到你身边!”
秦湘姑姑就那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了,和当年的杏雨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带走了一切真相。连城怔怔地立在窗前,望着深蓝色的湖面映照出满府的花灯明亮。只一个不要紧的姑姑死了,府中上下连个为她烧纸的人都没有。人命比纸薄,她终是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门声轻响,是恒泰。连城心中一动,忙上前去门口,推开门,却不见人影。于是向前迈了一步,却见富察将军站在廊下,侧身看着她,他的目光无比寒冷,不似从前那般慈爱。
他身后跟随一众家丁,那些家丁都手持着兵器和麻袋。
“阿玛。”连城呆呆地唤了一声。
只见富察将军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漠:“连城,你知道得太多了。”
话音刚落,连城只觉眼前一团黑暗袭来,是什么沉沉压住了她……
“恒泰!救命!”她唤了一声,脖颈即被人重重一击。她意识渐不清晰,隐约中,只看到三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将自己抱起装入了麻布袋中。家丁,富察府的家丁。是富察福晋吗?她终是要对自己动手,那么……恒泰真是秦湘的亲生儿子?秦湘姑姑便当真是被她害死的。
连城似乎明白了一切,她使出了最后的气力挣脱,口中不住地唤着“恒泰”,那些人索性就缚住她的双臂,将她的嘴巴一并堵上。
又一记重拳落下,她的脑中开始混乱,恒泰、江逸尘、醒黛、富察福晋、秦湘姑姑,甚而还有她自己的影子,层层交叠在视线中,而后便化作一团乱麻碎去……
二
天空阴霾得似欲落下雪来。夜,黑得极早。
院落里虽不冷,却仍显得晦暗深沉。遥远的东边天际有月光铺映,那光芒残破清冷。恒泰披着袍衣立在窗前,临风而立,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纯银虾须镯。他自小跟随郭嬷嬷,又如何会不认得这镯子的主人。这镯子的主人是富察福晋,后又额娘赏赐给了郭嬷嬷。
转身,他默然将镯子放到富察福晋面前,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总觉得陌生。
富察福晋瞥到那只镯子,忙将目光散开,仍是高高仰着头:“恒泰,这只镯子……”
“您是想说郭嬷嬷的手镯被盗了,还是这世上有只一模一样的?”恒泰一言截住她,似不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声音极冷静,“被盗不可能,为这么点银子不值得。一模一样的更不可能,我清晰地记得,这只手镯您戴了十几年,我小时候还在上面划了一道。”
他瞥了一眼她,却见她放至膝前的两袖竟是在抖,心中似有一物重重击来,闷痛沉沉。恒泰深深吸了口冷气,俯下身子,眼睛直直地盯住富察福晋,声音微弱:“而且……不管哪种可能,您都不应该这么紧张。您瞧,您的手都发抖了。”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似拉得太紧,已是断开。富察福晋却觉得,仿佛好多年没有这般释然了。如今,她不想再说一个字,只待恒泰问出他心里的话。
“福晋。”恒泰出言一唤,并非额娘,而是一声冰冷寒凉的“福晋”。
富察福晋由这一声听得怔愣,悠悠地看他一眼,含住了泪。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请您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究竟是谁的儿子?”恒泰须臾不动,深深将她望进眼底。近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这样深、这样冷地望着她。
“你……”富察福晋一哽,深深吐气,“你就是我的儿子!”
恒泰猛地将桌案上的纯银虾须镯挥到地上,迸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声。那日,郭嬷嬷前去钟保家中,无意间脱落而出的镯子,落地时想必也是这样的一声,然而郭嬷嬷却没能听见,只因为当时的场面实在是太混乱了。
“这是在凶案现场找到的物证。”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镯子上,苦笑着摇头,“您不知道这件东西有多么可怕,因为我一看见它,脑中就只有一个推论结果——这镯子的主人杀了人。可是她为什么要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呢?”
富察福晋猛地仰起头,盯住他,亟亟道:“那个人他威胁我,他……”
“他威胁您什么?”他迅速看着她,不留给她一丝思考的空隙。
“他……他……”富察福晋僵住,那些话已冲涌在喉咙口,却怎么也吞不下去。
“威胁您说出当年偷龙转凤的秘密,说出我本是秦湘的孩子,却被你买走的秘密?”
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恒泰的右脸,富察福晋扬起的手仍在不住地颤抖。这尚是她第一次打他,却比狠鞭抽向自己要痛万分!
“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全心全意、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的儿子!”
声声撕心裂肺,声声凄厉颤抖。
心底忽然流淌过一丝悲伤,似乎要淹没他。恒泰咬住牙,不住地摇头:“您还在骗我!事到如今,您还在骗我!秦湘亲口对我说她的儿子被丈夫卖与旁人,可秘密就要揭开之前,她的丈夫却被您所害……而您还不肯跟我说实话!”
掌化作拳,怔怔放下,富察福晋只觉得心口钻痛,像是要痛死一般。
恒泰自袖中拔出匕首,锃亮的匕刃映出他无比坚毅的目光。两膝重重落地,他跪向富察福晋,以前所未有的寒冽目光盯着她:“我是武将,可以战死沙场,但不能被人蒙骗!更何况,此事事关我的身世!您若是不告诉我真相,我今日就横死在您的面前!”
泪水止不住地掉落,她扑身过去,手紧紧攥住那匕首,一抹猩红直直落下:“当年你阿玛一心想要求子,而眉姨娘也怀上了孩子,我怕万一生下个女儿,失宠自不必说,这个家中也就再也没有我的地位了。所以,迫不得已,才叫郭嬷嬷从外面偷偷找来一个男孩——也就是你,恒泰。”
这许多年来,她养他教他,疼他爱他,早已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他的命运,更早已与自己拴在一起。虽非血缘之亲,却也分不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她再无所畏惧。只怕,唯怕失去他。
“所以,您杀了钟保?”恒泰愣愣地溢出一言。
“那日郭嬷嬷前去钟保屋中,见钟保刚巧昏迷了……”
“可是我的亲额娘呢?我的亲额娘秦湘……”说完心底钝痛,恒泰哽咽地开口,“她怎么会自杀?是不是您下的手?”
“不。”富察福晋忙摇头,双手扶住恒泰的两袖,亟亟流出泪来,“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她是为了保全你,才宁愿一死,以换取你一生的平安。”
恒泰几乎是一凛,木然的目光浮上,哀戚地望着她,彻骨的疼痛渗入每一寸肌肤。那是她的亲额娘,不曾抱过她,不曾唤她一声,而她却宁愿用死亡来掩饰这荒唐的秘密。命,他亲额娘的命,便是这般不值钱!而自己的前途荣华,便真的可以较亲生母亲的性命更为重要吗!
眼见恒泰陷入此般痛苦中,挣扎不开,富察福晋便是更痛,她推开恒泰,一步起身,取下墙上悬挂的冷剑,抽开剑鞘,递到恒泰手中。
恒泰目中盛着冷泪,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剑,不知富察福晋意欲何为。
“恒泰,事已至此,你要我们怎样?!秦湘为了你自尽,而我又岂有一点半点的私心?若是这许多年的恩情都及不上她对你的生育之恩,那么,恒泰,拿起剑,杀了额娘,为你的亲娘报仇便是!额娘也甘愿一死,来换取你的平安!”
恒泰一步跌入深渊,手中的冷剑跌落地上,一个有生育之恩,一个有含辛茹苦养育之恩,世上最难的选择莫不过如此。
“额娘,一个是我亲娘,一个是我养娘,您为什么要给我出这样的难题,您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恒泰又一次跪倒在地,心神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