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于正      更新:2025-09-26 10:30      字数:3579
  
  "正道?"莲心对着他的背影一笑,却是摇头,再摇头,"王爷可知道,阿玛他……走这条正道已经走了十几年,可是每一年都因为没有银子贡献给上面的官员,而得不到任命。王爷说起正道,可在朝廷昏暗的那十多年里,您去了哪呢?您为什麽没有出来给天下的寒门子弟主持公道?阿玛已经没有多少年去耗费,现在从善如流,您却又让他回去走正道……"
  "朝廷或有宵小,却不是如你所言,暗无天日,无法无天。"允礼转身,正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朝廷上下皆因你所言沆瀣一气,普天下的清流又开始因噎废食,会达到怎样的田地?"
  "既是如此,王爷就要放弃那些曾经在等待和坚守中苦苦挣扎的人了麽?"
  莲心垂眸看着脚下飞落的花叶,贝齿咬着唇,咬出的是无限哀婉和不甘的神色。
  允礼一滞。
  "民女不识家国大事,但正如王爷所言的正道--阿玛他已经在无望中等待十几年,从踌躇满志的壮年一直等到白髮苍苍的老年。倘若,他真是那中饱私囊、投机鑽营之辈,断不会一直等到此时,对麽?所以民女恳求王爷,不要因为一件事就抹杀他的才华,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也给天下无数寒门子弟一个机会……"
  随着莲步轻移,裙裾下,露出一双刷得发白的绣鞋,鞋头磨损,显得很是寒酸,然而步履坚定,话音落地,纤柔的少女单膝跪在他面前。俯首的模样,带出澹澹的英气,竟是颇有几分满蒙女子进关前的风貌。
  "你可知,普天之下有多少怀才不遇之辈,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心愿。"允礼看着她半晌,忽然抿唇轻轻一笑,"你阿玛却是有一个好女儿。"
  风息,叶动不止。
  婆娑的树影洒了一地,映衬着阳光那一抹独有的橘色光辉,愈加明媚而温暖。已经到了申时两刻,正是九门提督府的校尉出城巡视的当口。时辰被耽搁了下来,年轻的王爷也未动气,只目送着那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北郊古道。
  直到这时,元寿才从林荫深处走出来。
  早在莲心骑了他的马之后,他就赶紧回府里又牵了匹马,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上两人,只是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跟着,同时也将对话都听在耳里。
  "各处送来的礼都还在老师的府上麽?"允礼一直注视着莲心离去的方向,并没有回头,只澹澹地朝着身后的人道。
  元寿点了点头,道:"前些时候,小李子还过来禀告说,尚书大人推举官吏之前,各处的礼物就都堆在储物房里了,动都没动。后来尚书大人要将那些东西扔进后海,就更没碰过。想来过两天就要统统清理掉,小李子特地来问问爷的意思。"
  "回去后,你过去一趟,将纽祜禄府上送去的珍珠拣出来,送还回去。其馀的东西,就照老师的主意办吧。"
  元寿一怔,不由迟疑地道:"那关于新的任命……"
  他才知道送过来的礼品还有归还的道理--那麽,这姑娘来请求的事儿,是不是也要对礼部官职的核选产生影响。
  "正四品的典仪原本就有两位同时任职,明日,你便将调动簿册送到老师府上让他过目。然后,将纽祜禄·凌柱的名字也加上吧。"
  "主子真要帮她?"
  允礼闻言,眼底流转出一抹笑,"你认为不妥?"
  元寿沉默着片刻,低声道:"奴才不敢。只是主子心智过人,怎会猜不出那姑娘该是早知道主子会在戌时两刻,离开府邸去九门提督衙门,所以才故意在门口跟门卫发生争执……"
  虽然不比皇帝九五之尊,凭藉果亲王的身份,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说见就得见的,尤其,又是落选官员的家里人。那姑娘不仅是得见其人,而且争取到将自己的意愿和祈请一一阐明的机会,怎麽能不说,还是有些心机的呢!
  "爷一向最痛恨那些贪官污吏,尤其是天子门生,更应洁身自好。可这一次,为何单单要偏帮她……"元寿眼底透出一丝担心。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谁知道事实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讲?倘若那个凌柱就是个贪赃鑽营之人,主子这麽做,岂不就是揽祸上身!
  "只是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
  允礼望着那曲曲长长的北郊古道,面上在微笑,然而那目光却渐渐飘远,变得幽深而迷离,"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第9节 :最是年锦时(9)
  元寿闻言,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景象,须臾,不禁低下头,慎声地道:"主子这麽一说,奴才还真是想起来了,主子莫非是想……不过刚才奴才看着,那姑娘一股倔强的劲儿,不仅是跟那个人,跟主子也真有几分相似呢!"
  (3)
  等莲心回到家里时,纽祜禄·凌柱依然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回春堂的大夫开过方子,莲蕊照着抓药、熬药,却是喝了就吐,根本喂不到口中。瓜尔佳·雪心脚不沾地照顾了一下午,凌柱在被褥里捂出了一身的热汗,折腾了几个时辰,总算能够安稳地睡过去。
  大夫说,是气鬱所致。
  常年的情志抑鬱,导致肝失疏泄,气血不畅。若久鬱不解,则气滞血淤,成啯瘕积聚。譬如诸多不得志的书生,迂儒拘谨,横念此事无以自明,轻则气病及血,冲任不调,重则却是会因鬱结发病而死。
  母女三人都吓坏了,片刻不离地一直守了两日两夜。凌柱才从最开始的频频呕血,到后来的昏沉嗜睡。隔日,半夜里已经不再梦呓,汤药也能喂下去。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情况终于有了些好转。
  此刻,辰时刚过,满院的雾霭早已散去了。苑中的几株桃树,轻薄的花瓣沾染了露珠,在风中簌簌颤动,一丝丝澹澹的花香顺着窗櫺飘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莲蕊披了件外衣,伏在桌桉上,已经疲惫地睡着。瓜尔佳·雪心在铜盆里拧了毛巾,敷在凌柱的额头上,转身抽回手,裙摆被一把轻轻地握住。
  "老爷,你醒了!"
  凌柱醒了,昏睡咯血了两昼夜,悠悠转醒的一刻,睁开眼皮,一眼就看见了瓜尔佳·雪心那憔悴而苍白的面容--红肿的眼睛,深陷的眼眶,此刻却因他的清醒,惊喜得又淌出泪来。
  "雪心,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心里一酸,扶着身下的床榻,就想支撑着坐起来。然而大病三日,水米未进,哪还有力气?刚一使力,就虚弱地倒回去。
  雪心急忙过来搀扶。
  "没用,我竟然是如此的没用!"凌柱闭上眼睛,有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老爷,你不要这样,"瓜尔佳·雪心的眼圈又跟着红了,却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抹了抹眼睛,朝着他露出一个笑脸,"这麽多年都熬过来了,何必要在乎现在一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只要都平安健康,还有什麽是不能捨弃的呢!"
  "雪心,我不甘心!"凌柱躺在床上,一隻手死死地攥着被褥,另一隻手激动地敲打着床板,"十多年寒窗,十多年苦苦等候,至今却连一介正品官职都轮不上!这些不都说,只这一次,竟然连累到我们的莲儿,冒着那麽冰冷刺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采来珍珠,却因为我的无能,一併损失!让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老爷--"
  "阿玛!"
  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惊呼和哭腔。纽祜禄·莲心端着药碗踏进屋苑,看见的就是凌柱捶胸顿足,捡起一块摔碎的茶盏,要割腕的一幕。
  瓜尔佳·雪心吓坏了,扑过去抢,却不慎割伤了手指。莲蕊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麽,就看见额娘用流血的手死死地攥着阿玛的胳膊,鲜血蹭在了衣襟上,染开大片的嫣红。
  纽祜禄·凌柱随之愣住,过了好半晌,既愧疚又心疼地抱起妻子大哭起来。
  "请问,是纽祜禄大人的府宅麽?"
  就在这时,屋苑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的声音。
  屋里乱作一团,满地碎瓷片,汤药洒了,连被褥都被扯拽下来,纽祜禄·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泪眼蒙矓地抬起头,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莲心歎了口气,赶紧让莲蕊去开门,自己则随后踏出屋苑,一併将几扇门窗都掩上。
  府门外,站着三个小厮模样的人。
  模样很陌生,却极是恭顺而知礼,修身挺直,举手投足间,都并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随扈可相比。
  "你们是--"
  纽祜禄·莲蕊歪着头,疑惑地打量着他们,却见其中一个礼貌地朝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拿出一个蒙着红呢软布的託盘,交到她手里。
  "我家主子吩咐奴才们将这盒子交还给纽祜禄大人的长千金。"
  託盘里,安置着一枚漆墨锦盒,描绘着鸱吻的纹饰,奢贵而典雅,一看就是皇家之物。莲蕊年轻单纯,不谙世事,就这样在三人面前心急地打开来看,盒子里面,赫然是用金丝银线固定着的一颗莹润硕大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