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作者:于正      更新:2025-09-26 10:31      字数:3604
  
  勤太妃猛然抬眼,“到底是什么香草?”
  “黄花杜鹃。”
  世人熟知的一些有毒花卉,绝不会在宫里栽种,譬如夹竹桃、夜来香。而有些则是鲜为人知的,像会使人产生癔症的兰花和百合、会诱发哮喘的紫荆花花粉……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却要属黄花杜鹃,闻香则发昏,误食则有性命之虞。
  宫里的花匠们很是通晓其中门道,不会肆意在宫中栽种这些有毒花品,然而无论是御花园还是宫妃的寝殿,每每到了春夏花品繁盛之季,总会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花品,若非善识花草,非一般眼力能够看出。因此每隔几年,总有花匠被砍头、发配。
  袭香说到此,又请进来一位医官,却是当日给小公主诊脉的太医院首席院判陈远道,“启禀太妃娘娘,当日老臣给小公主诊脉,发现公主中毒的情况很奇怪,老臣查了半天都不得其解,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吃的问题,而是闻。”
  勤太妃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示意他说下去。
  陈远道拱了拱手,不急不缓地道:“小公主是早产儿,所以先天不足,身子更为娇弱,因此很多寻常孩子不会抵触的东西,对小公主来说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老臣细翻医书,发现上面所载的一些病症与小公主的极为相似。”
  武瑛云听到此,脸上已是褪去了血色——原来一早都是安排好的么?
  这时,就见袭香拿出一个红漆锦盒,掀开盒盖,里面盛着膏状的香品,胭脂色,泛着一抹淡淡的幽香,“太妃娘娘,这就是云姐姐日常添加在熏笼里的东西。”
  袭香让奴婢将小盒子转交给勤太妃看,又道:“臣妾手上拿的,只是保留着余香的蜜膏,用黄花杜鹃晒干后的花瓣所制。之前的几个月,正是黄花杜鹃常开不败的时候,花香正盛,毒性也最强。”
  袭香不用将话说完,后面的事情就已经昭然若揭。此刻,她再不是那个鲁莽撒泼的蠢美人,一字一句有条有理,脸上含着淡然从容的神色,态度仍是高傲,却与之前营造的形象截然不同。
  勤太妃已经没有心思去理会她的不一样,阴沉着脸色,吩咐奴婢去找内务府都虞司的书吏来。
  宫里每月的物料领取,各殿都有不同的份额,领取与否,都会做详细的记录。同时,殿里面所剩的废料和废渣,也都有宫人定期处理,并且载明其内容。
  小公主住进咸福宫后,恰好就是纽祜禄·莲心给武瑛云做蔻丹的时候,咸福宫里一应香品和熏料都是由她一手打理,袭香知道得清清楚楚。
  等都虞司的书吏太监进殿来觐见,翻开簿册去核对,果然在八月和九月之间,咸福宫曾多次到内务府领取料粉,而剩余的熏料渣滓,经医女检验,果真发现了黄花杜鹃的残留物质。
  “云嫔,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勤太妃将记录簿册狠狠地甩在武瑛云的面前,怒火难抑。
  “皇额娘,臣妾……”
  “别叫哀家皇额娘,宫里面没有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勤太妃恨恨地看着她,“枉费哀家那么信任你,将爱新觉罗家唯一的女孩儿交给你抚养,你就是这么报答哀家的一片信任的?”
  武瑛云眼眶已红,死死咬着唇,硬是不让哽咽声发出来,“皇额娘,臣妾冤枉。”她一字一顿地说罢,陡然瞪向一侧的袭香,咬碎银牙,下一刻就冲过去,扬手狠狠给了袭香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袭香一个趔趄被打得摔在地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头,“你竟然敢打我……”
  武瑛云揪起她的衣领啐了一口,作势还要动手,一侧的嬷嬷见状,赶紧上前阻拦。袭香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手,也撒泼似的冲过去,两人厮打在一起。
  勤太妃心中愠怒难息,见状更是怒火上冲,“来人啊,将这两个不成体统的人给哀家拉出去。”
  奴婢应声上前,扯开武瑛云和袭香,却不敢下狠手,于是被两人挣脱开,又抱在一起互相撕扯。咸福宫里乱作一团,站在旁边的小公主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
  隔日一早,宫里面就传遍了云嫔和谦贵人大打出手的事情。皇室宫闱一贯讲究礼数和规矩,尤其是妃嫔,作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要端于姿、雅于行,要有淡定从容的皇家味道,哪里见过动手殴斗的?两人不仅动了手,还都因此破了相。勤太妃一怒之下,将她们都关进了北无所。
  作为冷宫的北无所,已经许久不曾有尊贵的主子驾临。然而前一日,当勤太妃亲自押着两个后妃来到此处,负责管理的老嬷嬷委实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个坐处。勤太妃却没有逗留太久,只嘱命将这一个嫔一个贵人各自关起来,两日不许提供膳食。
  于是凄风冷雨的冷宫里,从此便有了点滴生气。
  ……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嫉妒痛恨婉姐姐么,嫉妒不过,就拿人家的孩子出气!”
  “我呸,在别人面前你信口雌黄,到了这儿你还敢冤枉本宫。本宫真是瞎了眼睛,怎么带了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贱人进宫闱。”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姐姐自己做的好事,还怕别人说出来?”
  “来人,放本宫出去,本宫要撕烂那贱人的嘴!”
  门扉被使劲摇晃着,外面还拴着铁锁,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外面看守的嬷嬷捂着耳朵,无不露出苦恼的神情。
  这两个后妃关进来已有两日,除了摔东西就是终日对骂,深更半夜都不见休息,吵得其他人都没法睡觉。嬷嬷们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善动一个,只能拿着棉花塞住耳朵、抱着脑袋。
  而后又过了一日,有宫婢来领人。
  袭香的脸仍是红肿的,嘴角也破了,额头处磕了几道血痕。武瑛云也好不到哪儿去,眼角青紫一片。两人还都穿着被押进来时的那身衣裳,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蓬头垢面,连发髻都是歪的。等屋苑的门落了锁,两个人走出来,脚步皆虚浮,一瞧见对方却又开始对骂。
  关了三日骂了三日,水米一点未沾。负责看管的嬷嬷见她们的架势,暗地里都啧啧两声。
  等回到殿里面,卸了浑身的力道,袭香才感觉到头晕目眩。被伺候的奴婢扶着坐在软榻上,眼前黑蒙蒙一片,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宫人端来新做的莲子粥,袭香闻到香气也顾不得烫嘴,让奴婢用汤匙喂给她。烫暖的糯米一入腹,顿时激起一连串咕噜噜的反应。袭香哪里像这样过,却也顾不得窘迫,狼吞虎咽地将整碗莲子粥喝光还嫌不够,又让奴婢去拿饼饵和粥点。
  奴婢们生怕她饿了几日,一时猛吃恐会撑坏,迟迟不动,又惹得一阵斥骂。
  等她吃饱了,便是连梳洗都不曾有,也没换衣裳,就抱着被褥沉沉地睡去。想是累狠了,连平素的讲究都不在意。奴婢们不敢打扰,熄了灯、将幔帘放下,只留一室昏暗的光线。
  黄昏时,夕阳西垂。
  宫殿的敞门半开着,温暖的橘色光晕照进殿里,一丝一缕,将内阁里衬得更加黑沉。睡足三个时辰,袭香在宽敞的软榻上悠然转醒,下意识地去摸身下的锦衾,还是她亲自挑选的缎料,这才安了心。原来自己没有做梦,真的回到了长春宫。
  奴婢伺候她沐浴更衣,然后等用过晚膳,袭香换了一身香芸纱雪缎面的宫装,施施然踏出了殿门。
  此刻,武瑛云正恹恹地坐在案几前,桌案上摆着几道小菜、一碗清粥,吃得津津有味。
  等宫婢将用罢的膳食撤掉,又上了一盅冰糖雪梨燕窝,武瑛云吃得身上直冒热气,顿觉每个毛孔都舒畅了,堪比刚才在屏风后面泡了半个时辰的花瓣澡。
  “如今还是娘娘,明儿说不定是阶下囚也未可知,云姐姐可要好生享受这余下的时光呢。”
  一抹似笑非笑的嗓音响在门槛处,武瑛云抬头,果不其然,看见袭香正抱着双臂跨进殿来,脸色立刻一沉,“你来干什么?”
  “来看姐姐啊,怎么说都曾共同患难过。姐姐马上就要被打入冷宫了,妹妹怎能不多过来走动走动呢?”袭香说完,就拣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丝毫不理会对面女子如何厌恶和鄙夷,反倒是吩咐奴婢给自己上茶。
  一番话说完,武瑛云并没有张口骂回去或是反驳,已经没有反驳的力气,同样没有反驳的必要。她说得不错,自己或许马上就要被贬谪进北无所了……眼前的殿堂明寝、锦衣玉食,都将离她远去。
  武瑛云盛了一勺燕窝放进嘴里,却食不知味。炖盅里蒸腾起一丝丝的白烟,熏染香暖,连着她的眼前都蒙上一团雾气。
  袭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头拿着茶盖撇沫,“其实怪不得我,是姐姐自己搬起石头砸的脚,不是么……”
  她怀疑自己跟婉嫔有什么,怀疑自己在背后动手脚,索性将自己一并留在咸福宫里。可她却忘了,两个人都住在这里,倘若出了事,作为咸福宫一宫之主的人,同样是脱不掉干系。更何况,她始终压着自己一头,若是不将她推下去,自己如何往上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