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者:
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08:58 字数:3320
他们也许并不懂得贵妃醉酒或者铁冠图刺虎的戏文。柳方洲也知道几个学问高深的汉学家,可是与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任何一个人相比,再智慧的学者也不能全然体悟每一颗珍珠上的故事。
可悲的是,懂得它的人将它双手奉送出去,送出去还要千感万谢,仿佛自己占到了天大的便宜——凤头衔珠叮啷作响,仿佛戏里戏外几千年的叹息。
孔颂今不仅私自倒卖庆昌班的行头、向敌伪政府倒戈叛变,还带走了庆昌班一切统计用度的公户账本。
他也许是压根没顾上,毕竟这些物什对他升官发财没什么用处。
杜若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收回,落在了桌角放着的、自己刚买回来的兔儿爷上。
他突然觉得那白漆上勾出来的笑脸有几分像孔颂今。
每次见到都是满脸堆着笑,寒暄着客套着的孔颂今。油滑市侩、虚情假意的戏班管事,空有打扮得威风漂亮的外壳也无济于事,打碎了内里原来是土块泥雕,被风一吹就四下零落,活像是墙头一根寄生草。
就算是这样,他也觉得自己脸上兔儿爷似的贴着金!
“就不能,再从外国人那里买回来吗?”杜若低声问。
他默默伸手,将兔儿爷掉了个方向,不再让它面朝着自己。那会让杜若心里更加烦闷。
“只怕是拿不回来。”柳方洲摇了摇头,“那些外国人精得很,转手再卖的时候要多出好几倍的价格来。”
“原价拿不回来?”杜若垂下眼睛思索着,“原价拿不回来——那这样。”
他转身拉开紧紧扣着锁的妆匣。
妆匣最上面一层的扁屉里,放着一张雪白的银票。
柳方洲认出来那是余家堂会的时候,余太太一时高兴赏给他们的戏钱,是柳方洲与杜若登台演戏以来,头一遭拿到的赏钱。
“这里还有钱。”杜若面不改色地拿起银票,拍进柳方洲手里,“师哥,拿这些一起应当够了罢?”
按照杜若的性子,他将这张银票一直放在这里,一定是想留作纪念的。
“好。”柳方洲慢慢地点头。
杜若知道他与自己有着一样的心,也向师哥弯起眼睛,轻轻笑了笑。
柳方洲将那顶光华灿烂的凤冠赎了回来,珍重地用棉布擦拭过,整理好排穗流苏,封进盔箱。
不知它是否还有重见戏台的时候。
再次把“封箱平安”的字条贴好,柳方洲暗暗地叹气。
一定会有的。他又转念安慰自己,庆昌班的戏只是暂歇一时,等战争结束的时候,等京城重归安宁的时候……
他的师弟还是会戴上这顶凤冠,在戏台上轻轻展开泥金的牡丹扇子,再唱一场艳绝京华的《贵妃醉酒》。
柳方洲从西街回来的时候,还向杜若描述了杂耍店的老板的死讯。他因为伪政府莫名横加的财税入不敷出,在征税的军士面前撞死了。
他的血溅湿了摆放着兔儿爷的桌角。
第72章
孔颂今所引起的麻烦,并不是柳方洲一拳就能解决的。甚至,柳方洲那怒不可遏的一拳,让更多的麻烦缠上了他。
也并不是只有他——还有杜若。杜若与他两人同心。
管事的失却,让庆昌班的管理登时陷入了混乱的境地。
孔颂今因为自己的性格,对待戏班收支凡事严苛、精打细算,虽然经手财物里难免有所贪昧,在和平的时候也算是尽职尽责。而如今他带着庆昌班的大小账目扬长而去、另谋高枝——柳方洲看到报纸上的庆贺启事说,他如今是伪政府的“财务局助理”。
而现在庆昌班全班人的吃穿用度落到了王玉青手里。王玉青是否熟悉财算事务,柳方洲与杜若都不知晓,不过想来他这样的京城名角,想来也没有这样的专长。
庆昌班的钱财积蓄似乎也有些捉襟见肘,发到各人手里的伙食费用越来越少。
更使人惊惧的还是,寻常人家就算手里攥着钱钞也买不到米粮。战火四面烧起,京城周遭的交通线路多数孤悬,整个国家都被扼住了生死存亡的咽喉,谁还顾得上黎民百姓的温饱?
在这艰难的时候,京城刚一陷落就偷偷跑回家了的道琴,也被他难以自保的家人送回了庆昌班。
这也是杜若第一次见到道琴的家人。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满族面目,长脸窄眼,一口细米牙。为首的一个从驴车座子上翻下来,把抱着包袱的道琴往前推了推。
“这小小子儿还要多打扰你们。”他揪着道琴的耳朵,把他往杜若面前揪过去,“答应了让他来学艺,必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道琴瞥见是杜若的衣角,瘪了瘪嘴不说话,倒也没闹。
哪是要让他学戏学下去,怕是家里供不起再多一张吃饭的嘴了。这小小子儿又是长身体的时候。
“平日里有什么错,师父您只管放心管教。”那人又是鞠躬,说。
“我不是师父。”杜若哭笑不得,“您早回吧,趁着天色还亮堂。”
“这是我师兄。”道琴抬头对他的家人说,“我师父是女师父。我师父是京城最好的女师父。”
“我看您天人之姿,必然是才艺绝伦的乾旦。”那人又对着杜若寒暄客气,听见道琴嘴里说出来女师父的话,却皱了皱眉。
这年头女人也能出来卖弄技艺,觍着脸让别人叫一声师父了。他赶着驴车回身走向路口的时候,杜若还隐约听见了这位遗老阔少的嘟囔,真是……
杜若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讨厌他了。虽然并不认识。
驴车的车铃刚刚从胡同口消失,道琴就一把将怀里的包袱甩到了地上,对着胡同口一阵张牙舞爪拳打脚踢。
“从前就抽烟赌钱把家底败光了,一回家就管我要我的戏份钱!”道琴气呼呼地骂,“合着拿我当菜馆子门口供着的金币蛤蟆啦!只吐不进!”
“好啦,快进门去吧。”杜若无奈地帮他捡起地上的包袱——包袱里空荡荡的,一摸只能摸到两只硬邦邦的饼子。
“怎么这么轻?”杜若惊诧地问,“你从前那些戏份的钱呢?”
道琴站在石阶上看着杜若,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杜若更加惊讶,拍了拍他的肩膀问,“给你家人留下了?我和你柳师兄都在呢,饿不着你的,别哭。”
“我把钱——花了——”道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从警厅买通了……项师兄的骨灰出来……殓在了东福门外面……呜呜呜呜项师兄啊——”
道琴说到项正典的时候哭得声音更大,眼泪乱七八糟地从脸上划下来,沾着一路过来的灰尘花了一片。
“你?”杜若惊得倒退一步,“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哪来那么多的钱?”
“我之前把攒的钱投给了商行,赚了一点。”道琴抽抽搭搭回答说,“张端师父和我一起凑的钱。”
“怎么不来告诉我?”杜若想着自己本来还能再送项大师兄一程,一时间也难过落泪。
“师父不让我找你们……”道琴又亮开嗓子大哭起来,“他骂了我一顿说我给庆昌班找麻烦,就应该撇干净关系的……我难过也不让我哭!我就是难过啊项师兄是我大师兄啊我就是难过啊——”
杜若拿出手帕擦了擦脸颊上扑簌簌落下的泪,道琴也抬起脏兮兮的手背,自己抹着眼睛。
“快回去洗把脸吧。”两个人面对面哭了有一个时候,杜若才想起来正事,“把床铺收拾收拾。”
“柳师兄呢?”道琴吸了吸鼻子,问。
“他……”杜若叹了口气,“你是还不知道呢,班里出了多大的事。”
也是因为王玉青的“怕惹麻烦”,让柳方洲陷入了麻烦的境地。
“道歉?”道琴端着粗瓷大碗往嘴里灌茶叶水,听了杜若的话一蹦了三尺高,“我要是在,我也要打那吃里扒外的老东西一拳!我还要往他脸上啐一口呢!还要柳师兄给他道歉?”
自从那日事发,悲愤交加的柳方洲打肿了孔颂今的半边脸。孔颂今也并非忍让之辈,写了信传给王玉青,宣称自己如今有所依仗,日后定然让庆昌班在京城绊下跟头。
王玉青一时间气极,撕了这位旧相识的信,扔进灯里烧成了灰烬。
然而他转念细想,又为了自己苦心建成的庆昌班害起了怕。因此他叫了柳方洲过来,让他去给孔颂今陪个不是。
“倘若孔颂今一定要报复,我自己行出来的事,绝不会让庆昌班受牵连。”柳方洲一口回绝,“我一人做事一个人当。做出来又低头窝囊的事,我绝不做。”
王玉青搬出顾全大局、知晓时务的道理劝说他,柳方洲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
“你难道就不想想,如今的京城谁掌着大权?不就是他背靠的那个?”王玉青说,“我知道你觉得他卑鄙可耻——”
“他再拿外国人的假政府虚张声势,我还要再往他左脸上挥一拳!”一向斯文的柳方洲忍无可忍口出狂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