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08:58      字数:3253
  他只知道自己是师父的义子,户口名册记在师父那里,逢年过节的时候第一个向师父鞠躬问好,戏台上也从不唱对戏。
  “说话!”洪珠怒斥一声。
  “没,没有。”杜若低声回答。
  “好了,杜若。”王玉青却也看向了杜若,脸色却也松缓一些,“不必害怕。这里没什么事情。”
  “啊?”洪珠又是哈哈大笑,“怎么,你要亲口说给杜若听?王大善人,不愿再做这个善人了?”
  “师父,我从小在庆昌班长大,你们对我都好。”杜若小心地开口,“我自己都知道。”
  “他对你如何是一桩事,他心里从未认下你是另一桩事。”洪珠冷哼一声,“他认下你、为你起名字是显得他自己慈心善意,根本没把你当亲生看待!他到底觉得你与他不是一身同姓同族的血。”
  “你少在这里挑拨。”王玉青神色冰冷。
  “我……”杜若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别说他自己本来就嘴拙,任由谁都不能在这种场景里说出漂亮话来。
  关于王玉青为什么没有亲自抚养杜若长大,杜若自己之前从未想过,直到洪珠现在不留情面地揭穿。
  可是,如果王玉青想着自己还能有亲生后代,为什么至今未娶?也许洪珠也误会了什么。
  ……或者,是王玉青自己在等什么人。
  “柳方洲!”洪珠松开杜若,又是回头盯住了柳方洲。
  “洪珠师父。”柳方洲少见地露出了无措的神情,仍然迈步向前,伸手拍了拍黯然愣神的杜若,似乎是在安慰。
  这也被洪珠凌厉的目光收在了眼底。
  “你那年唐突来到,张端兄弟几个都不信你真的是趁着夜色听戏,也没人同意把你留下。毕竟你头上带着小偷的罪名,也没人知道你的身世。是谁痛快开口收留了你?”洪珠问。
  “是……是玉青师父。”柳方洲开口回答。
  柳方洲再一次想起了王玉青宅子里齐善文的请柬,他随口说出来唐流云与柳家的关系,还有孔颂今鄙夷不屑的神情。
  “你想想,他为什么收留了你?因为你天资聪明?这庆昌班里没有谁是笨的。因为看得出你必然成角儿?他要是有这等相人的本事,也不会让那狼心狗肺的孔颂今在庆昌班待了这么久!”
  “你以为是你那好师父想再博一个善名么?”
  洪珠朗声笑着,伸出一支手指在柳方洲眼前晃了晃,“你真是错了!可怜你一心惦记着父冤未雪,竟然不知道——”
  “洪珠!”
  王玉青再也坐不住,一声怒斥之后拍案而起,气愤地一把抓住了洪珠的胳臂。
  洪珠睁圆了眼睛,歪过头仔细地看着怒火中烧的王玉青。
  “我只是想唱戏罢了。”她的声音沙哑了下去,“像你们一样。什么都不被拘束,什么都能做。不必嫁人,也不必把自己驯在儿女情长里。”
  道琴悄悄地想从侧门逃出去,衣角却不小心带到了留声机的把手。
  那张贴着《白蛇传》的唱片重新转了起来,吱吱呀呀地唱出了先前杜若与道琴打趣说过的“水仙子”。
  /
  “他他他,他点破了欲海潮。
  俺俺俺,俺恨妖僧说口唆调。
  这这这,这痴心好意枉徒劳!”
  皓髯苍发的法海在莲台上端坐,他双手合十闭目称善,佛力无边、佛力无边。
  “总总总,总是他负深恩把情丝剪断了
  苦苦苦,苦的俺两眼泪珠抛。”
  蛇妖手执宝剑、紧咬银牙,眼泪迸落似乎是为的自己的失败,又似乎是看到了那千年的雷峰塔直直向自己盖下来——她以为对自己无限真情的许郎夫,却也连累着她自由无拘的生命。
  “王玉青。”
  洪珠把手指盖在王玉青握着她胳膊的那只手上。
  王玉青如梦初醒,松开了手。
  “《游湖》,因为你,我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演过了。”
  泪珠从她明艳的脸上扑簌簌滚落。
  “那样的相逢到底是好的。只不过……”
  洪珠说着转过了身。
  杜若看着她涂了口脂也仍然苍白的嘴唇,心底的恐惧越发放大,在他周身弥散开来。
  他与从小教大他的师父一心。他知道洪珠要说的是什么。
  “——最靠不住的、最虚伪的、最荒唐的,就是年青时候的情意。”洪珠说。
  杜若想明白了,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从京城的沦陷、项正典的牺牲到孔颂今的叛变,他所熟悉的庆昌班,声名远扬、和睦亲密的庆昌班,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直到崩溃,仿佛一朵秋天池塘中仍然挺立、却已经枯萎中空的荷花。
  而洪珠绝望的眼泪,成为了最后一颗压下来的露珠,重重涟漪使这枯荷再也无力支持,彻底打破了这美满幸福的幻境。
  【作者有话说】
  关于洪珠师父的《游湖》,第五十一折 的时候我们的主角有所讨论
  洪珠师父也的确误会了一些事,但是矛盾的积压并非朝夕之间就会形成,她有误会,他也有错,大家自由推理啦~
  第75章
  被意外扭开的唱片自顾自转着,冷冷清清地让僵持着的众人觉得寒意彻骨。
  “吩咐水势大作,水漫金山……”
  它唱得恳切,杜若却觉得那样的声音实在是陌生,不像是他自己口里念着唱着、眼里看着学着师父的《白蛇传》。
  洪珠抬起眼睛,眼底也弥漫开一片陌生的情绪,仿佛从心底结了冰。
  她再次把道琴拉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小瓜皮帽,又帮他整了整衣服领子。
  “平时唱戏,别偷懒。”她轻声对道琴说,“我有时说多了,知道你自己心里也烦。”
  “师父……”道琴可怜地耷拉着眼睛看她。
  洪珠又抬头看向杜若。
  杜若觉得她冷静机敏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斟酌许久的、犹豫不决的话,而杜若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是拼命祈祷,不要是告别的话,他不想再失去更多,不要再失去更多。
  “之前叮嘱过你的话——我没说错吧?”
  然而洪珠只是叹了声气,这样问杜若。
  还没等杜若作出反应,洪珠就松开了放在道琴肩膀上的手,转身向厅外走去了。
  “师父,洪珠师父!”
  柳方洲急忙拿起自己的大衣,追了出去。
  “怎么?”
  洪珠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轻轻问。
  “外面太乱,我送您一程。”柳方洲将大衣披到肩上,语气不由分说。
  “不必了。”洪珠还是没有回头,“我不回隆福街那边。”
  杜若疑心她的脸上坠下了泪珠,这位坤旦明明有着响遏行云的好嗓子,此时说话间语气竟然有些嘶哑颤抖。
  “师父,您明天……还来罢?”
  杜若小心翼翼地问。
  “让她走吧!”
  王玉青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冷冷扔出了一句话。
  “唱好你自己的戏。”洪珠这时重新迈开了步子,“别计较太多情短情长。”
  她始终没有回头。
  别计较太多情短情长——这句话在这之后的岁月里,始终萦绕在杜若的心头。她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王玉青听的?
  她有着与家族决裂、断然出走的勇气,也敢在乱世中头也不回地迈出步子。也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洪珠长远地留恋回头。
  也许有,但是她也决不会因此停留。
  柳方洲还是坚持将洪珠送上了黄包车。
  “师哥。”
  见他站在门前的石阶上一动不动,杜若走向前去握住了柳方洲的手,担心地唤着。
  “没事。”
  柳方洲回握住他,舒开眉头把杜若揽进了怀里。
  “洪珠师父刚才说的……唉。”杜若把下巴放在柳方洲肩膀上,在他耳边喃喃自语,“玉青师父他……”
  语无伦次。
  “嘘,不要说话。”
  柳方洲抱着他轻轻摇头。
  事情太多太乱,好在他还能把杜若抱在怀里。柳方洲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了些许,才把杜若从自己的怀抱里放开。
  “先不要去问玉青师父太多事了。”他低下头对杜若说,“他现在气头上。”
  “我还要嘱咐师哥你呢。”杜若也心事重重地皱起线条秀气的眉毛,“师父也许知道一些柳家的事,现在可不是问的时候。”
  “怎么还哭了?”柳方洲见他眼角泛红,又把人往自己怀里紧了紧,在他颈侧连连吻着,又问。
  “我师父她……”杜若勾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泪眼看着又要掉下来。
  “玉青师父也许回泰宁胡同去了,咱们待会再去隆福街。”柳方洲明知道洪珠绝不会再见他们,却仍然这样安慰。
  “师父自己一个人进书房里了,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