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作者:
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08:59 字数:3341
“柳师兄,我们这些人里,还数你年纪最大,功夫最好,又识文断字。”
说这话的竟然是时喜。这个小丑角向来与柳方洲没什么交集,见面时也只是彼此点头,此时他也认真地抬头说着,带着雀斑的细尖脸上满是恳切。
“都起来吧,先起来。”
柳方洲不由分说地弯下腰来,将时喜与道琴一边一个拉起来。
“我怎么好消受你们这样的礼数?”他说,“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来慢慢商量。”
“我们都不愿散班。”道琴与时喜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
现在庆昌班的残部里,柳方洲是王玉青收下的最大的一个。他的本功有多出色,也是众人有目共睹。
道琴等人被散班的消息唬得魂飞魄散,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最先念起来的自然也是柳方洲。
再进一步,仔细想来,号称“庆大班”的两生两旦,项正典已经英年早逝,李叶儿年龄最小还被拘在家中,杜若优柔寡断的性格又已经决定,他并不适合担当起领头的职责。
如果是柳方洲的话,也许他会有办法。
只不过,在从前的太平日子里,从未有人将柳方洲往承班人的身份上想过。
最要紧的就是,庆大班之中,只有他与师父们毫无亲缘。李叶儿是李玉的亲生女儿,杜若是王玉青的义子,项正典年纪最大又最被张端看重。
而柳方洲,整个班里恐怕除了王班主与杜若,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由来。谁也不晓得他的家世籍贯,是否真的能毫无其他想法,是否真的能与庆昌班同心协力——他是否真的能名正言顺。
“我毕竟不是师父们的血亲相传,相比我来说……”柳方洲于是这样苍白地回答。
“别说叶子师姐眼下不在这里,她又是个女子。”时喜搓着手低声喃喃。
女子在平时尚且多有阻碍,更别提这艰难的战乱时候。
“如果柳师兄实在是……”道琴也为难地低着头,“或者随我们一起,问问杜师兄的意思?”
还有杜若。
“你们杜师兄呢?”柳方洲问话出口,脸上一时间有些热。
托王玉青的福,现在庆昌班人人都知道他与杜若的关系了。
这时柳方洲却突然想到了,之前杜若问他,女师父的爱人如何称呼。他随口答了个“男师母”,杜若笑眼弯弯,说像是男师父娶了男夫人。
有时候说话真不能说得太随意,日后再想起来,条条目目都像在说自己。
“杜师兄回偏院去了。”道琴回答。
柳方洲拉起他受伤的左手看了看,顶着他们希冀的目光说不出什么话。
他并不是推三阻四、懦弱无能的人,可他也不敢轻易允诺。
只能让他们暂且不安地等候着了。
“我去找你们杜师兄说说话。”柳方洲不敢去看庆昌班众人的神色,“你们拜托的事,我会考虑好的。都先收拾行李去吧,无论如何,这院子是已经卖走了。”
柳方洲往偏院走过去。
道琴没有告诉他杜若准确的位置所在,不过他暗暗猜想,杜若应该坐在那缸枯荷旁边,手托着腮发呆想事情。
他悄悄放轻了步子。
天色昏暗,杜若穿着浅栗色横纹棉袍,抱着棉布手捂,窝在石阶上坐着。他脚边放了一只灯笼,灯芯被夜风吹得明灭直晃。
因此照在他脸颊上的光也是深深浅浅——杜若本来眼窝浅、嘴唇薄,被光影加深了五官之后看起来竟然有些陌生,眼睛深邃到看不清情绪所在。
“怎么不回屋里去?在这里冻着。”柳方洲问。
“师哥。”杜若听见说话声,瞬间抬起眼睛来。
仍然是他的爱人熟悉的眉目,柔和清丽,因为近日来的事情而在眉间绕着淡淡的愁绪。看见柳方洲的时候他总会高兴起来,眼神明亮了一些,站起身来握住了柳方洲的手。
“本来想把卧房里的大小物件收拾收拾,心里难过,就想来这里吹吹风。”他的手在暖筒里握得热乎乎的,“师父对你说什么了。”
“说了很多事。”柳方洲张开胳膊,把杜若揽进怀里,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我慢慢讲给你听。”
杜若把灯笼挑起来,原地转了一圈之后,把灯笼挂在了那棵枯死的杏树树枝上。
微弱的光源挂高之后,照亮了两个人脚下窄窄的一片空地。杜若再一次靠回柳方洲怀里,安慰似的亲了亲他的头发。
“道琴他们想拜托你的事,方才我也听见了。”杜若先对柳方洲说。
“那么,你觉得呢?”柳方洲低头问。
“我也不想散班。”杜若回答,“可是,我更不想……”
“更不想什么?”
“更不想看到你为难。”杜若轻声说,“师哥,师父这样仓促地抛下一切孤身离开,就算他说不全是因为我、因为我们,我也总是觉得,是我让他失望。”
“你不想散班。”柳方洲捏了捏他的鼻尖,“对不对?”
“嗯。”
“让你难过或者不能如愿,那才会让我最为难。”柳方洲将额头抵在杜若的额头上,“我也不知道我能否胜任,或者说能否继续牵挽起这样的一个戏班,但是杜若——杜若会在这里吧?”
“杜若在这里。”杜若握住他放在自己脸颊边的手,声音颤抖着可又像是带着笑意,“杜若会一直和师哥一起。”
“那就好。咱们先说这个。”柳方洲松开手,从贴身口袋里拿出刚才王玉青给他的照片,递给了杜若。
“这是……”杜若伸手接过,很快认出了王玉青与齐善文的脸,“中间这位,是柳伯父吗?”
“是我父亲。”柳方洲重重叹了口气,将王玉青告知他的种种往事,原封不动说给了杜若。
“原来是这样。”杜若听得也连连叹息,“那齐善文如今还过得安稳,真是可恨。”
“再往后十年二十年,只要他知道柳家还有一个人活着,就日夜不得安宁。”柳方洲轻轻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恶狠狠的,“公案无法伸冤,我就报私仇——”
杜若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唇上。
“不吓唬你了。”柳方洲这才停了话头,侧过脸吻了吻他的手指,一转眼又想起另一回事,于是又舒眉对杜若微笑,“方才怎么又叫柳伯父?这样客气。”
“那师哥说是叫什么?”杜若见他心情好一些,也弯起眼睛笑。
“当然是和我一样。”柳方洲说,“叫父亲。你想的话也可以叫阿翁。”
“少说这些。”杜若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要这样讲的话,你还得唤玉青师父岳丈呢。”
他倒是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柳方洲笑着不再言语。
“其实,我也不是觉得我愧对玉青师父。”杜若又把柳方洲的手拉起来,“不管他怎么说也好,我都不觉得我和师哥两情相悦是罪过。唯一难过的也许是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就算王玉青并没有亲自抚养杜若长大,如今想到他幼年时候的往事,多数想到的还是他的慈爱与宽容。
并且在泰兴胡同成长起来,还遇见了他的师哥柳方洲。
庆昌班于他而言的份量太重太重,他舍不得一朝一夕之间抛弃。哪怕他的养父已经心灰意冷,头也不回地离开。
“洪珠师父之前有教过你《打渔杀家》吗?”柳方洲与他拉着手一同离开,这样说起闲话。
“师哥你忘了。”杜若歪头回答,“和流云姐见面的时候,我险些要和她唱这一出呢。”
“喔,是有这么回事。”
“这戏,玉青师父最会唱。”杜若回忆说,“尤其是‘昨夜晚吃酒合衣醉卧’那一段。”
可惜,没能和我爹爹合演过一次。
《打渔杀家》——
父女两个驾船开往复仇的死路,年轻的女儿面露胆怯。白发苍髯的老生悲凉地叹息:
“呀呀呸!方才在家,为父怎样嘱咐与儿,叫儿不要前来,儿是偏偏地要来!如今船行在半江之中……也罢!待为父扳转船头,送儿回去!”
那小旦,悲悲切切地将脸抬起来,眼角闪着一丝泪光。
“孩儿舍不得爹爹!”
【作者有话说】
“男师母”的对话,发生在15章~
第82章
这一定会是一个漫长的晚上,漫长得非比寻常。
杜若拉着柳方洲,回到了后院的那间斗室——两个人在这里从幼童住到少年。
“要这一晚仓促收拾出来,搬离这里,的确是太……”
柳方洲看着满地敞开了的藤盒皮箱,轻轻说。
杜若刚才说了他回来收拾物件,心里难过才到了偏院里吹风。柳方洲弯下腰,捡起杜若搁在桌子角上的一只蓝玻璃烛台,也隐约觉得难过。
与这座宅院的回忆实在是太多。春天院墙飘满桃花花瓣,练戏时沾落一身;夏夜听琴师弹一支《莺莺拜月》,未曾饮酒也觉得悠然生凉;秋风起的时候在院子里跑圆场,鞋尖踩得落叶簌簌作响;冬日雪天在火炉边学妆课,热气蒸得满屋子隐约的胭脂水粉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