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
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08:59 字数:3301
“本来是这样想着,毕竟白桃花演过全本的《铁冠图》不是。”杜若将脱下来的戏服仔细叠好。练功大厅里的壁炉生得很热,杜若贴身穿着薄棉衣,热得将领口扯松了一些。
“我猜,是她从前心高气傲,从来没有陪演过其他的折子。”道琴插了一嘴说,“请她来演也没什么用。”
“是。”杜若点了点头,“再一个,她唱的是海派路数,洪珠师父从前教过我的是北派路子。要是只是路数不同,也就罢了。然而白桃花实在是……除了自己的戏码,旁的一概不知。”
“哈,杜师兄你说话忒体面了。”道琴挠了挠耳朵,“你说她一概不知,我猜她是有眼无珠还要摆架子。”
“……倒也没错。”杜若无奈地笑了,“她开出来的戏钱高,不过她本来就是海上名旦,出价高一些也是应该。可是再问一问,她既不会自己梳头、贴片子,也不懂把场、管衣箱。”
柳方洲又存了父仇未报的脾气,当即要杜若挑明了转达白桃花,庆昌班容不下如此一尊大佛,还是请她高就吧。
“她之前那样威风的架势,一个人要四个人伺候,恐怕是想不到,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李叶儿叹了口气,“她在三春班有那么多名贵行头,现在也都散干净了?”
“被齐善文一同卷了罢?”杜若自己拿了柳方洲的茶壶,倒了热茶来喝,“她明明还年轻,可是除了依傍别人,竟然什么主意都没有。”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像洪珠师父。”
“我刚才也在想呢。”杜若说着笑了起来,“演费贞娥入帐之前的身段,动作一定要狠。她当时说——”
杜若把袖子挽了挽,摆出一副洪珠常有的凌厉表情来。
“这么一指,要拿出气概来。”他学着自己师父的样子说,“虽然是个宫女,可不能丢了骨气,要想,我这一眼一指就能吓退了这一众蠢男人。”
他学得有模有样,道琴和李叶儿顿时笑成了一团:“她这么讲,难道不是把杜师兄你一起说上了?”
“说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柳方洲站在台上,听见杜若这边的动静,连连看了好几眼。
然而,新的庆昌班在汉广会馆的第一场演出,却并没有演出他们所筹备的这几出好戏。
在这个最寒冷、最残忍的冬季,敌人攻入了国都南都——沦陷之后的南都登时成为了人间炼狱。
纵然是海报都已经做好,这一天的戏还是换作了《桃花扇》中的《余韵》一折。
杜若低头为柳方洲画眉,眼泪顺着低垂的眼睫一颗颗打到地上。
“马伯……”他说。
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他们最先想到的都是那位忠心耿耿、悲苦却坚定的老人。他逃不掉。
可惜一直到现在,被驱逐、被流亡,被时代的火焰轻易地焚烧干净,他还是没能如愿听到自己念念不忘的三少爷柳方平的消息。
柳方洲也垂着眼睛未发一言。
如今也并不是他一人之悲——江山飘摇、社稷破碎,南都之悲合是是四万万同胞之悲,是天下人之悲!
《余韵》中鼎鼎大名的一段,也正是汉广会馆刘老板的用意所在、柳方洲与杜若的用意所在。
悲戚的曲调奏出《哀江南》的套曲。
只听戏台上这样唱: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杜若以水袖掩面,默默站立。
哀江南,哀江南。旧曲悲新景,也只是他们这些梨园中人所能做的了。
在南都的欢乐日子,也在凄凉悲哀的曲调里慢慢地拂过他的心头。鸡鸣寺里叶儿相解,他虔诚祝祷。头牌大戏唱完,大家一同举杯。洪珠苦心相劝,糖水腻在桌子上。
缥缈的回忆……剩下的人也只能勉力前行。
柳方洲忙着庆昌班各类事务,并没有流露出过多自己的心情,只是在胳臂上带了一片黑纱。
“我想,我与方平也再无相见之期了。”他在寄给唐流云的信里这样写到,“我失却了许多亲人,又在这时代里有了并肩而立的,戏班之中的亲人——或许可称作幸事?但愿苍天稍发恻隐,不必使我再失却亲人与爱人!”
第89章
一张《江汉日报》。刚刚由道琴从街边报童处拿回来,他把报纸放到柳方洲面前的时候,右手大拇指上还挂着一袋蛋花米酒和面窝,味道泼泼洒洒的让柳方洲皱了皱眉。
“没沾在报纸上。”道琴忙不迭的把自己的吃食抬高了说。
“想吃就吃。”柳方洲展开报纸,一边回答他,“饿不着你这一口。”
道琴嘿嘿一笑,坐到他旁边的凳子上,顺手把桌子上的算盘拉到了自己跟前。
“当然,要是沾得算盘珠子上都是汤,就等你杜师兄响排回来扭你耳朵吧。”柳方洲面色淡然地将报纸从头版翻过去。
第一版上大篇幅写着南都事变,连沪城都成了岌岌可危的孤岛。柳方洲与杜若也曾尝试联系唐流云,却不知她如今到底身在何方,仍然滞留港城或许还稳妥一些。
他不忍心多看,于是急匆匆把报纸翻了过去。
“说得好像杜师兄的家法多严似的。”道琴头也不抬地吃着东西,“噢,对我们是社法,对柳师兄你才是家法。”
“快吃吧。”柳方洲最不想听见道琴满嘴包着饭呜呜囔囔,重新把眼睛放回到报纸经济版上。
这一版也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几方强撑颜色的广告,有一些字也是无聊的评论。现在的经济走况差到何种地步,从戏班日常的卖座就看得出来。
“吃完把上周餐费算了。”看道琴把最后一口蛋酒喝空了,柳方洲又把报纸翻过去一页,顺手撕了一页递给道琴让他写字。
道琴打了个酒嗝。凡是带着哪怕一点酒性的吃食,梨园行里的诸位老板都是不敢碰的——尤其今晚上还挂了牌出来要演戏。然而道琴许久不练习,手背还带着偌大一块火烧的疤痕,自然不必登台了。
“昨天胡鼓师说的新买的琴弦松油那笔款子,我和刘老板说好了。”道琴应声接过报纸片,“只要是琴鼓的花费,如若得让咱们出钱,结戏时我们要一并带走。要是留给他们,就分开出钱,我们三他们七。”
“好。”柳方洲赞许地点了点头,“就是要说明白才成。”
道琴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柳方洲盯着他算了几个数,重新拿起了剩下的报纸。还有一份没看的是文艺版。
道琴不再唱戏,既是形式无奈,实则也遂了他的愿。演戏牌子上不再写着乌珠勒道琴,他却仍然跟着庆昌班吃食起居,虽然柳方洲杜若都没说什么,拿他也和从前无异——照样供他贪吃,照样扭他耳朵。
然而道琴自己心里,是定然坦然不得。有时搬送东西、来往跑腿,道琴都勤快得不比从前。
柳方洲看在眼里,自然也明白。他想到之前道琴从家里回来,哭诉时说起收殓项正典的钱,是投给商行运作所积攒的,于是尝试着让道琴打理戏班的账目,他竟然做得出色。
加上道琴天性滑头,极会察言观色,与茶馆各色人等打起交道来也游刃有余。柳方洲慢慢将后台更多事务放给他,有时也在旁边协助一二。
这样确实是好的——毕竟如果多养一个空说白话空吃饭的闲人,他柳方洲自己念及过往情分,也要考虑整一个庆昌班。
柳方洲接下这残部,虽然本心只是不想让杜若为难,他也要在这乱世里全力担责。
但愿道琴快些成长,足够当得起戏班的管事。柳方洲这样想着,仔细看起了《江汉日报》的文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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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杜师兄果然又上报了。”柳方洲含着笑说。
“什么什么?”道琴在手边的稿纸上唰唰写了两个数字,抬头问。
“你看。”
柳方洲嘴上说着要把报纸递给道琴,手却捏着报纸不放,只顾着看报纸上油墨印出来杜若的海报剪影。
杜若总是看不惯他自己的相片留影,说看着奇怪,不像他自己。杜若眉目太淡,印在纸上的确不上相,远不如真人十分之一的美——然而也能刻画出他的些许样貌,只是形似。
柳方洲的手指将报纸展平。报纸上是会馆登出来的戏目海报,杜若收着水袖仰首静立,粗重的墨线勾勒出他滟滟明亮的眼睛,底下则写着今晚上演的戏目:“京畿第一文武生柳方洲携庆昌班全体精彩登台全部杰作《铁冠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