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作者: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08:59      字数:3345
  做了这些时日的班主,柳方洲做了许多事,也想了许多事。他知道王玉青是多么珍视、多么用心孤苦,他也知道李玉张端如何的灰心失望——可为何要那样决然与绝情?
  无论如何,他有一日受所有人一声“柳班主”的尊敬,就全心全力地担当一日,也绝对不会让杜若流下洪珠那样失望至极的眼泪。
  杜若,杜若。更不要说杜若。
  杜若在那个夜晚流着泪说,他的命有一半在柳方洲这里,柳方洲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让他只身前往港城苟安,他的半条命、整颗心与深进骨血里的情爱,都不会安宁。
  缘分从他告诉杜若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就将他与杜若、与庆昌班密切相连,千丝万缕无从断绝。
  有缘便是有缘罢,缘分又不是什么坏事。
  而他的弟弟那边——多谢唐流云的费心运作,让他们还有相认的时机。他自然也会想尽办法与柳方平联系。
  柳方洲将自己的想法尽数告诉了杜若。
  他的师弟听罢这一席话,实在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我师哥一定是这样尽心尽责的人。”他说。
  “你师哥是谁?”柳方洲说了这么一大席话,终于端起了茶杯,笑着问。
  他的一句玩笑消散了书房里沉重的气氛,杜若也微笑了起来。
  “我师哥,是杜若最最中意的人。”
  “话这么甜,难道不叫点更好听的。”
  “师哥想听什么?柳老板?柳班主?还是——”杜若笑着偏过肩膀,不让柳方洲来揽他,“夫君?”
  打闹之间,柳方洲砰地撞开了书房虚掩着的门。不消一刻钟,道琴又一次假作无事地从门口过去了。
  “门终于打开了。”他在门边做了个鬼脸说。
  柳杜两个腻歪了有些时候,道琴倒是识相。
  “过来吧。”柳方洲先叫住了又要跑开的道琴,“你们杜师兄泡了热茶,来喝吧。”
  “你不走是不是?”道琴定定地看着柳方洲。
  杜若点了点头。
  “叶儿姐!柳师兄说他不会走!”道琴立刻欢呼雀跃地跑开了,“他不走!”
  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李叶儿也随即走了过来。
  “小叶子?”杜若又为他们倒了茶,“怎么这个样子。”
  “上回也是我……”李叶儿别扭地缠着手指,“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多闲话了。”
  “上回?哪一回?”柳方洲奇怪地问。
  “之前在沪城,我和若儿哥开玩笑,说了你们总是配对搭戏的事。”李叶儿小心地看着杜若的神色,“……然后若儿哥就去和唐流云唱了一堂!我方才又想起来,咱们排《薛平贵故事》的时候,我说柳师兄可千万别……”
  “哪里有这么多这样的巧事。”柳方洲摇头笑了,“不过说起来倒也真与唐流云相关。都坐下,我慢慢讲。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们、但求自保——这样的时候,哪里有独善其身的人。”
  是的,谁都无法独善自身。港城的安稳同样顷刻消逝。奋争的狂澜席卷了全国上下,柳方平也因此再度前往海外,仍然与庆昌班同进退的柳方洲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
  也许与他相见,会是暗夜散尽、东方日出,海晏河清的时候。柳方洲与杜若都这样盼望着。
  第94章
  在宝圣戏园的日子过得又慢又快。
  日子慢的时候,是因为战时的日子漫长又难捱。渝城作为全国战事的后方,虽然免受了许多流血之灾,大部分文艺、政要都迁居于此,自然没有多少真正平静的时日。
  敌人的战机对渝城进行“无差别轰炸”,有时警报铺天盖地地响起来,机翼的轰鸣声从头顶刮过,简直像地狱无常一样直扑而来。
  渝城人于是有了“跑警报”的说法——听见警报声的时候,无论是作甚么,男女老少都放下关注着的一切,往防空洞里避难。
  时运不济的时候,庆昌班正演着什么戏码,京胡的乐声就会猛然被漫天动摇的声响撕碎,于是台上的角儿们带着满脸的胭脂水粉,同样往防空洞里跑——有辱斯文!路上碰见北方大学的民俗学教授,他推了推小圆眼镜框嘟囔。
  柳方洲和杜若苦笑着对视。两个人浓抹着妆,脚上甚至还蹬着厚底靴与花绣鞋,一对戏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站在防空洞昏黄的灯光底下。石头砌起来的墙壁湿漉漉地泛着露水,上面大字标语写着“抗争大于天”。
  “洪珠师父那次安慰我们的时候说,戏比天大。”李叶儿仰头看着标语,勒出来长长吊吊的丹凤眼眯了眯,说。
  戏比天大。如今他们把戏唱得零零落落,就要来避难。
  “戏比天大,可是命比戏大。”道琴坐在墙边的防洪麻袋上,因为晚上的雾气打了个哆嗦。
  “都悄声些。”柳方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杜若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拿手帕垫着脸上的脂粉,靠在柳方洲肩头睡着了。
  为了胸腔里的一口气,现在谁都没什么规矩或体面。洪珠说过的“戏比天大”,也不能再是什么颠扑不破的无上准则。
  洪珠,洪珠。前线的消息也总是牵着所有人的心。他们连洪珠师父的下落都不得而知,只是知道她那时投身前线。
  她如今作什么事务?可还平安?在读书看报的时候,能否读见庆昌班的报道?他们与西迁到渝城的学者作家合作,排演了不少时事戏,每一部都能惹出一番议论来,总是让道琴搓着鼻子得意许久。
  真想让洪珠师父知道,她教出来的徒弟们真的与她一心。道琴这样说着,把所有新排的戏本海报都理好放了起来,要是能见面,我想给师父看看。我没有继续唱她的戏,可我还是和她一心。
  还或者,如今不知隐居到了何处的王玉青,是否知道令他失望了的柳方洲与杜若,如今担负起了整个庆昌班,是否也会挂念起他耗费了半生心血的这些人与事,是否晓得庆昌班无论如何都坚守着气节?
  这些渺远的挂念,也在这艰苦的岁月里慢慢地回响着。
  快的时候,则是因为庆昌班一众人的相互扶持,同心共守。
  从京城一路漂泊到如今,勉强能在宝圣戏园安身,也算是有了在渝城谋生的资本。日子过得久了些,他们也对宝圣小楼产生了些许依恋。
  渝城风物与京城大不相同,饮食辛辣可口,气候朦胧多雾,建筑依靠山势层层叠叠,景色动人。
  只是哪里都比不得他们曾经的泰兴胡同。
  来年清明的时候,众人在后门边的角屋里为项正典立了牌位,黑漆笼龛里摆着他生前惯用的盔头与靠衣。
  有时道琴从后街买回来什么点心吃食,会在供桌前也放一碗,油光光的豌杂面还记得要撒满了他爱吃的香葱小蒜。杜若随着节令莳花养草,也常常换着供瓶里的鲜花清水。
  曾经失去手足朋友的、钻心透骨的痛苦也许会随着时间松缓些许,剩下的人就算是向前看,也难以忘怀曾经的同伴。
  这并非是软弱怯懦,只是过去的一切铸就得太过圆满,瓷器一样泛着白光。
  就算战争变故将这圆满的一切无情跌碎,剩下的人被碎瓷片扎了满手满眼的血,还是要将它尽力修补起来。
  庆昌班的几个人再一次在宝圣戏园商议起事务。他们所有人对这些事情都已经十分熟练,戏台上下都安排得妥当。
  “要排演《玉堂春》的话,还差两个‘三堂会审’这一折的老生。”道琴挠了挠眉心,“现在渝城的戏班零零落落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着。”
  “要老生的话……”柳方洲把手里的密信折起来,“我这里接到消息,有个曾经大名鼎鼎的坤生,是可以来合演。”
  “谁?”道琴咬了口米花糖问,“身法够不够漂亮?名气够不够大?”
  “曾经喜合班的唐流云。”柳方洲也从他的纸袋里拿了块米花糖,“可还入得了乌珠勒管事的法眼?”
  自然是唐流云。她在港城沦陷之后,为了救亡工作而四处奔走,辗转各方。她最新一封写给柳方洲与杜若的信里讲,组织让她到后方来监理信息流转的事务,或许需要一个可靠妥当的落脚处。
  柳杜两个自然是欢迎的——能够为这片土地间接地做些什么事。柳方洲思虑再三,还是在唐流云抵达之前,写信向她讲明了他与杜若已是恋爱关系。
  “小弟之前不知如何措辞,并非有意隐瞒。”他写,“我与杜若多年执手同行、惟愿偕老,还请流云姐莫要见责。”
  而唐流云的回信语气诙谐轻松地多:“我之前虽然并未明知,听闻之后也不意外。难道你二人如何相处,真当是为姐毫不清楚么?”
  《最后一战》的号召雷霆一般传遍了国家的北方,经由唐流云的转达,让身在陪都的柳方洲与杜若心里也泛起了期望——也许漫漫长夜将尽,东方又要迎来光明了罢?
  《玉堂春》的故事,并不算多么稀奇。只是风尘名妓苏三与贵家公子王金龙定情,被诬蔑杀人而打入死狱,谁知那三堂会审的巡按正是她满心牵挂着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