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赶山记 第5节
作者:菇菇弗斯      更新:2025-09-27 09:01      字数:3772
  “那是你猎的鹿?”
  哪个汉子不乐意显扬自己的本事,见颜祺感兴趣,霍凌单手提半边鹿角过来,“咣当”放在颜祺脚边,让他随便看。
  “不是猎的,是捡的,这时节山上到处都是公鹿换下来的鹿角,你要是喜欢,回头我也带你去捡。”
  留下鹿角,他出门盛饭,不知门后的颜祺正小心翼翼地蹲下,伸手先是戳了下鹿角,又大着胆子摸了摸。
  农家不可能顿顿荤肉,昨日吃了肉,今日的晚食便是一锅高粱粥,一盘子大白菜炖豆腐,锅边还填了几个杂面馒头。
  霍凌端着饭菜进门搁在桌上,放下后先给了小哥儿一碗粥。
  粥水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手掌心,颜祺凑近些,小小地喝了一口,只觉得周身都暖了。
  鼻子一酸,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砸进碗里,他忙放下碗,拿手背蹭眼睛。
  他是不爱哭的,从前在家也不怎么掉泪,今日不知怎的,好生丢人,只想快点忍过这遭。
  霍凌看在眼里,也停了筷,拿不准该怎么安慰,他哪干过这样的精细事。
  想了想,侄女英子哭闹的时候,他拿点吃的就哄好了,便又去灶屋里翻了翻,自罐子里翻出一枚咸鸭蛋。
  回来在桌上一磕,青壳子就破了,往下凹的地方使筷子扎下,淌出黄灿灿的油。
  “大嫂最拿手的腌咸蛋,配粥吃下饭得很,你尝尝。”
  他筷子一撇,把整个蛋黄都夹进了颜祺的碗,自己啃了一口剩下的蛋白。
  谁不知咸蛋的蛋黄最金贵,蛋白空口吃只有咸味,一点不香。
  酸涩的情绪只一瞬,颜祺压下去后吸了吸鼻子,趁蛋黄还没彻底沉下去,又分出一半还给霍凌。
  “你也吃。”
  霍凌吃饭狼吞虎咽,见状赶紧拿半个馒头去接,嘴上道:“就一个咸蛋,还得怎么分。”
  不过这几口馒头,确实吃起来比往常更香。
  想到过去总见饭桌上哥嫂互相夹菜,往后在山里,他也能这么干。
  中途霍峰回来,和颜祺打了个照面,颜祺起身喊了“大哥”。
  于霍峰而言,只要是小弟看得上的,乐意娶亲就谢天谢地,如今进了门更是自家人,便让颜祺别客气。
  “我家老二是个犟脾气,你以后多担待,他若欺你,你只管找我和你大嫂评理,我们替你教训着他。”
  颜祺孤身一人来此,没有娘家人撑腰,汉子家更得做出姿态来好教人放心。
  片刻过后,叶素萍送一条刚裁出的新布巾,一套自己的旧衣裳到这边。
  “我已让你大哥去烧水了,一会儿打了水简单洗洗,头发就先不洗了,当心着凉,等白日出太阳再说。完事后身上这套衣裳不要了,晚上你先凑合穿我的,多少比老二的合身些,横竖在自家里,不丢人。”
  她是妇人家,心思细,霍凌则是后知后觉,意识到家里添了个人,要周全的事属实不少,他两口咽下手里最后一块馒头。
  “我想着明日去集上给他买身现成的,再扯几尺布。”
  叶素萍颔首,没说这般做费银钱的事。
  娶亲的是老二,花钱的人也是老二,她这个做大嫂的不好管太宽。
  “这样最好,有一身穿的,再做一身换洗就差不多了。”
  又指了指衣裳里裹的兔毛坎肩。
  “这也是我从前换下来的,本想过阵子拆了改小些给英子穿,你先拿去穿在里面,暖和得很,等来年入冬前再制身新的。”
  她顺势问颜祺会不会裁衣,颜祺说会。
  叶素萍复笑道:“如今我也是有妯娌的人,回头咱俩一起做。”
  她本还想说,屋里多个哥儿,要置办的零碎东西不止衣裳,却担心在这说多了颜祺过意不去。
  哥儿少言寡语,经历那么多,心思本就重,遂打算明天趁霍凌出门前再嘱咐。
  吃罢晚食,霍凌本想自己收拾,颜祺非要上手,他想着活计轻省,任他去了。
  两人一个刷锅一个洗碗,默契得很。
  大锅里热水沸腾,霍凌兑了两大盆出来。
  “你先洗着,好了喊我,盆子盛满水太沉,你端不动。”
  屋门被人从外面关上,颜祺知道时辰不早,怕耽误霍家人睡觉,没多犹豫,快而安静地脱了身上的脏衣。
  这身衣裳还是从老家穿出来的,是娘亲一针一线的手艺,哪怕已破破烂烂,他也不舍得丢,仔细叠好放在一旁,想着明日洗洗,往后就收到箱子底。
  盆里水温热正好,摸着暖手暖心,盆边除了新布巾外还有一把皂角。
  颜祺蹲在地上,打湿布巾,一点点擦身。
  布巾涮了几回,眼看清澈的水变得些微浑浊。
  实在脏得很,他脸颊微红,又加重了几分搓身子的力道,后背也用两手拉直了布巾,绕过去来回蹭了好几遍。
  差不多以后他换了盆水,仔细又洗了一个来回,周身恢复清爽,只可惜头发还洗不了。
  他用布条重新束了一遍,思忖着一会儿问问霍凌有没有旧布头,给他一块把头发裹住,这样不会脏了枕褥。
  倒水一事上他不想麻烦霍凌,自己以前在家照样下地干活,力气不小,却忘了今时不比往日。
  满水的木盆果然沉得厉害,他费了半天劲,也就挪动了一丝,只好硬着头皮去喊人。
  屋外。
  霍凌洗漱快得很,洗脸漱口加冲脚,三两下就好了。
  为了等颜祺,他搬了个凳在仓房门口陪大个儿扔骨头玩,时不时看一眼门窗。
  看着看着,忽而想到小哥儿此时在里面做什么,把自己想得脸红耳热,不得不又起身去打了点凉水洗脸。
  足扔了几十个来回,屋子朝院里开的窗方才推出一条缝,小哥儿露出个脑袋,小声喊他名字,音调低而软。
  沉甸甸的盆子在霍凌手里轻若无物,地上余些水渍,晾一阵就干了。
  他要的旧布霍凌也给他找了出来,是条破了个洞的汗巾子。
  “洗干净的,没舍得扔。”
  村户人家哪个不节俭,衣服烂得实在补不了,也会留着做鞋面、打袼褙。
  “等我用完再洗洗。”
  颜祺怪羞赧,侧开身去,低头把头发尽数裹进布里,一根头发丝也没露。
  事情都做完,时辰不早,霍凌让小哥儿睡里面,独自踩着布鞋去吹熄了灯。
  屋内唯剩月光映亮桌椅轮廓,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皂角味,他察觉得到小哥儿的紧绷,只说了两字:“睡吧。”
  颜祺捏着被角,呼出一口气,慢慢阖上眼睛。
  ——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
  霍凌错过了十五的大集,但镇上平日也有集市,只是没初一十五那么热闹,来的人也少。
  带下来的山货还没出手,他等不到下个初一,如今屋里有了夫郎,干劲更足。
  依他看,酒席还是要摆的,不然名不正言不顺。
  除了酒席,山上和山下都得添置东西,这些本是定亲后男方这边准备的,现在顺序颠倒,照样省不得。
  此外离家前大嫂和他列了几样哥儿家的日用,他挨个记下,预备等山货卖完就去逛逛,遇见了就买。
  关外太平,地广人稀,种地就能填饱肚,常年在山里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只在八月采参季时进山碰运气。
  眼下青黄不接的时候,大集上贩山货的人尚不太多,今天从街头到街尾,更是只有霍凌一个。
  大鹿角一摆,一下子围过来好几人,但霍凌打眼一看就知道都是凑热闹,没有掏钱买的,因此没费心招呼。
  背篓里倒出来的东西有桦树茸和松黄,以及几朵猴头菇。
  前两样白龙山里四季皆有的药材,前者生于桦树,后者与松树伴生。
  采这两样东西讲究技巧,单块越大的越值钱,若是敲得太碎就容易被压价。
  不过因药效不差,向来不愁卖,有人零散着买回去泡水补身子,也有倒腾药材的走商一股脑收走,后者给的价比散卖低,但能一下子结一笔钱,不必守着摊空耗。
  猴头菇则都是年前长的,在寒冬里风干得彻底,趁雨季前尚能捡漏,否则等第一场雨落下,全数泡烂,便只能等今年新的菇子生出来。
  霍凌搬块大石头垫着坐,先将猴头菇卖出,干货论两称,得了二十文,是一妇人要拿去炖鸡待客。
  桦树茸近六斤,一斤时价五十文,松黄四斤冒头,时价一斤三十文。
  因不是大集的日子,没有走商来此,只得散卖,熬到午间集都快散了方卖空,加在一起到手四钱多铜子儿。
  比起这些,鹿角就难售不少,要是昨日来,霍凌有把握卖出去,一日之差,生意冷热着实悬殊。
  不过这东西不怕放,大不了下次再来,他把鹿角重新栓好提起,收了摆摊的草席一卷,趁别家收摊前赶紧去逛。
  镇上该有的都有,啥也不缺,他寻了个布行,看靠墙竖起的杆子上悬了不少成衣。
  成衣不及扯布自己做实惠,买的人很少,布行悬些成衣多是为了展示自家布料子的好坏。
  一听有人打听成衣价钱,伙计动作麻利得很,生怕霍凌作悔的模样。
  “您瞧瞧这件,料子多结实。”
  又翻开衣裳给他看针脚,“我家裁缝的手艺没话说,针脚直,首尾也收得好,买回去只管穿个三年五年。”
  一件粗布衣裳穿个五年,洗也洗得糟烂了,不过卖货的总是喜往夸大了说,不然怎显出自家东西好。
  霍凌也做生意,不当回事,只伸手翻着看了看。
  哥儿衣裳的样式与男子无异,区别在颜色鲜亮,男子惯穿黑、灰、褐,换做哥儿,像什么靛蓝、竹青、菊青之类最常见,更浅的干活容易脏,乡下人极少会买。
  眼前这身则是沉香色,霍凌想了想颜祺的模样,觉得不太衬气色,让人换了靛蓝的。
  又比较一番,将竹青色的粗布扯与那做里衣的白坯棉布各扯足了尺寸,前者做一身,后者做两身绰绰有余。
  “买你这好些,你给我个实在价,再搭我些碎布头使,我穿着好,下回还来寻你。”
  卖布伙计做为难状。
  “小店本就只有薄利,实是让不了太多。”
  来往说了几回,最后将成衣价让到二百文,半匹粗布七十文,棉布别看没染色,沾了棉就便宜不了,饶了半天只去了个零头,原是一百六十文,现只收了一百五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