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莲蝉      更新:2025-09-27 09:23      字数:3336
  纸窗从内被推开,对方威严有余温情不足的脸孔暴露了出来。
  望着那张被灯光勾勒出皱纹的脸,野梅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了话语。
  他其实只是想过来转转,无法抵抗对方的眼神,才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玉荷子可以不结婚吗?”野梅踮着脚尖,脚跟后空落落的。加茂家主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深了,一丝凶狠从眼底冒了出来。
  “滚回去。”
  加茂野梅落荒而逃,他扒在庭院边的围墙上,仍向内偷看着。注意到他眼神的家主重新合上了窗户,只留给野梅一个笔直的背影。
  婚契典礼七日后在春日神宫举行,这是符合家世的、迎娶正妻的仪式。禅院扇的上一任妻子,来自分家的禅院兰乃刚过门就外称染病而死,这个三十三岁的半老光棍就要迎娶下一位妻子。
  玉荷子独自在房间里哭着,她无法接受自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年长十五岁、而且素未谋面的男人。不是五条,不是加茂,而是禅院家,那个一向以严苛残酷为名的家族。
  野梅挤压着欢乐布朗尼的身体,软绵绵的熊躯里竟然发出了“吱呀吱呀”的老式弹簧的声音来。野梅靠在朗尼的身体上,他自言自语道:“该怎么办呢?”
  他听见了“愿望”,身体下意识地要去执行这个“愿望”,这分明是福神的权能。对……上一次,他在井口许愿的时候,福神也没有回应他,可其他人向自己许愿的时候,交易却好像成立了。
  “福神在我的身体里吗?”野梅翻了个身,枕在玩偶的身上,羂索的大脑被挤压向一旁,他只好往边上挪了挪,如今熊玩偶愈发头大,从外观上来看颇有些头重脚轻。
  羂索也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他重复道:“福神在你的身体里吗?”
  野梅也不知道,他1996年4月21日那晚的故事一无所知,那个晚上留给他的只有莫名其妙的烧伤和耳边的鸣音。
  在玉荷子出嫁的前一天,野梅又在她屋子外晃荡着,玉荷子的眼泪似乎流干了,黑棕色的眼珠甚至有着开裂的假象。
  野梅坐在靠近门口的榻榻米上,使女正在为玉荷子试着白无垢,褂下是一种向上蔓延的粉樱色,刺绣的花朵同样从尾端往上生长,领口与袖口的红线勾勒出一条红缎。屏风后露出白无垢的尾巴,野梅盯着那条尾巴看了半晌。
  试过衣服出来的玉荷子看到了保持着原来姿势的野梅,布朗尼也很端正地坐在门框旁。从她手里转手的商品熊,被保存得很好,如今身上还散发着柠檬洗涤剂的人造香气。
  “看到你这样,我突然就放心了。”
  十八岁的玉荷子苦笑着,她屏退了使女,在榻榻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朗尼柔软的皮毛。野梅正襟危坐了,以为对方要交代自己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说……她的愿望。
  玉荷子的眉间收紧了,似乎沉浸到过去的记忆中去了。“那个时候,我实在很担心。”玉荷子的意识又回到了那口枯井旁,她往深深的井内望了望,野梅的尸身横在逼仄的井中,他的四肢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势扭动着。
  玉荷子曾问母亲,野梅还活着吗?她的父亲摇摇头,说是死了,所以才将一家三口送往了火葬场。
  在会燃烧一切乃至灵魂的火焰中,她最小的弟弟又活了过来。炉膛发出了长而尖锐的叫声,他本应该随着生命气息一起离开的灵魂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躯体里。
  “那时候,爷爷也很生气。”玉荷子喃喃道,“父亲也说,不应该让你继续活着,因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你从房间里拖到了井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偷偷占据了你本来的身体。”
  “不过现在……也没关系了……”
  野梅静静地听着,他的意识似乎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他的本质,正在追想玉荷子口中所说的部分,另一部分则是他空虚的灵魂,缓缓离开了身体,以第三视角冷冷地旁观着正在娓娓道来的姐姐。
  羂索也旁听着这个未知的故事。山野万松被加茂家主欺骗了,什么被父母留在世界上的孩子,这都是谎言,他眼前的这个披着人类皮囊的生物,是从一场诡异的死亡事故中死而复生的家伙。
  明明从外表上看来与旁人无异,既没有流淌着咒力,外在依附的也只不过是两个未成形的灵魂,那么真正令人感到颤栗的一定存在于这具身体的内部。
  野梅的脸仍然窝在熊玩偶的身体里,他一句也不吭,仿佛无法接受这个故事。
  他被杀了,也死了。做出这件事情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那么我还活着吗?野梅问向自己。他的心跳缓缓地跳动着,血管内的血流也缓缓地循环着,好像只有他身上的时间变慢了。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了,手脚发麻,好似不属于自己。
  羂索仍然模仿着玩偶的语气,他似乎已经从中品尝到了某种乐趣。
  “野梅,怎么了?”
  紧接着,朗尼又借着他的嗓子发出了声音。
  “野梅,受伤了吗?”
  野梅并没有受伤。
  他在灯光下举着自己的手腕,一丝绮丽的红叶般的血丝缠绕着他的手指,这是属于加茂玉荷子的术式。
  咒术师们生来的咒力就是等额的,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而加茂野梅是一个没有咒力的“普通人”。对于他来说,术式只是添加在他表面的一件装饰物。
  好在,他身体里还有数以万计的人类。
  第25章
  从今天早上开始,加茂野梅就感受到了些许不适。首先是听力,他总觉得有谁在自己背后说着话,可是他的嘴唇紧合着,脑袋里也一片清明,朗尼也在门前晾晒衣服。
  背后空无一人,可当他转过身,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便不绝于耳。
  然后是眼睛。野梅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斑斓的噪点,鬼魂们的身影在这些噪点里飘上又飘下,被分割成了一段又一段。
  朗尼抱着今天出席典礼的新衣服走了进来,这看起来并不是为了加茂野梅量身定做的衣服,衣长有些长了,估计是哪个哥哥留下来的。红底格纹的渐变色和服,羽织却是一种有些灰暗的白色,下垂的缎料摸上去十分柔顺,上面隐隐勾勒着一些暗纹。
  显而易见,这是一件高级服饰,只不过并不合身。
  野梅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他总觉得家里还有谁在,可是哪怕他环顾四周,甚至翻找着每一个缝隙与角落,都没有发现在他背后悄悄说着坏话的人。
  野梅问朗尼,家里有别人在吗?
  鬼魂们来到了他身旁,也对他摇了摇头。如果有什么藏在附近,他们一定会发生的。
  野梅难得地出错了。
  并不是家里藏着什么怪物或者幽灵,而是他的头脑出现了问题。
  潜藏在基因里不停遗传下来的疾病因子,在青春期的早期忽然显露出它的特征。
  野梅不停地敲击着自己的脑袋,吵吵嚷嚷、七嘴八舌的杂音里夹杂着一些充满恶意的揣测,就像是有人贴在他的耳朵后面说:小心,这些人都会伤害你!
  直到出门,他仍然被包围在这朦胧的被害感中。
  前往春日神宫的路上,野梅一直藏在后车位的角落里,坐在前面的是他的两个哥哥,都是一副黑发黑眼的清瘦模样。他们几乎不和野梅说话,毕竟在他们看来,只要是男性,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绊脚石。
  空气对野梅耳语道:没错……就是他们,要小心……
  野梅也带来了他的熊,虽然经过了阻挠,但他还是坚持带着朗尼。在空气不停地絮叨的同时,他将耳朵埋在软绵绵的熊躯之中。
  一路上,哥哥们谈论起玉荷子的结婚对象——禅院扇来。听说对方兄弟三人年龄相差极大,禅院扇作为二子,恐怕无缘家主之位。老大的儿子今年也和野梅年纪相当,而且早在四年前就觉醒了家族术式。
  母凭子贵、父凭子贵,这些可都不是空穴来风。
  大概是想到这里,大哥往后座瞥了一眼,也不知道是讥讽还是无心的感慨,“没用的父母生了没用的孩子,应该说是家门不幸吗?”
  无能、无知,这些贴在“加茂野梅”这个个体上的深刻的标签,如今已无法对他造成威胁。他只是听着那嗡嗡的响声,手臂上红叶似的闭环正萦绕着小臂游动着,与他身体里的血液和咒力相互呼应着。
  要到达春日神宫,就必须沿着一座山的山阶向上爬,上百级的石阶意味着坚毅之心,很快,兄长们就将野梅甩在了身后。他们穿过了神门,朱红色的鸟居排列成一道永远无法穿越的长廊。
  野梅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去,他的双腿变得越来越沉重,几乎是灌了铅。他抬头一看,两只身形庞大的石狐正坐落在神门的两侧。左侧的那只口中叼着麦穗,右边的狐狸则叼着一块玉,预言着风调雨顺、财源通亨。
  狐狸们活动着躯体,从坐台上跳了下来。它们石头般的身体变得光滑而柔顺,皮毛熠熠生辉,几乎与真实的狐狸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