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
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09:53 字数:3643
他为她的碗里夹进食物,想象她宛如失亲的孩子独自来到美国,依靠着先生的彼此扶持而住下来,亲情离她很远,存在,但无法传达和触摸。
「他完全无法听电话了?」
「不行了,在电话中讲话,总牛头不对马嘴,是个失智的人了,但他是我父亲,他不会再认得我,我却很想天天在他跟前叫他爸爸,他的第二次婚姻应是给了他不少磨难,他过去不讲,也是我没机会让他讲,我很不孝……。」
她看起来很脆弱,他感到自己走入半张镜子里,仿佛就要看到自己背后那些曾存在的事物也像若水经过的处境,若水的情况是很多寄居国外者的心结,他自己何尝没有心结,而今他不回台湾,不就预示自愿的往若水的处境走下去。但他无法开口跟若水说那个已做好的决定,至少在若水陷在怀念父亲的困境中,他得好好让两个人将这顿饭吃完。在若水越趋低沉而哽咽的声音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一直待在台湾,但如果我人在台湾,我会记得去看看令尊,为你带来他的信息。」
第6章 公园的弹珠回响
他们最常玩的一种游戏是叠罗汉,下课的时候冲到操场,几个男生彼此绕着打闹一番就开始分组,有的跪在地上,有的爬到跪地者的背上,有的再叠到第二层同学的背上,通常两个人爬到第三层时,八九个男生就跌坐地上,和泥巴混在一起,裤子和衣服都沾满泥巴的灰屑,他们拍掉泥尘,又继续叠,又跌下来笑成一团,泥巴的灰屑随风吹进嘴里,细微的尘埃搔动他们的喉咙,让他们边笑边咳,边咳边把声音笑得更大声。
每节下课叠那么一回,中午放学后就是个混小子,衣服裤子都脏了,这身脏要到晚上妈妈要求他洗澡才会换下来。放学后,他也是个野孩子,低年级只有半天,哥哥、姐姐读全天,妹妹在幼稚园,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声响。他有时中饭在附近巿场的摊子吃了才回家,有时带食物回家,边看电视边吃,这时他是房子之王,无论走到家里哪个角落都没人监视也没人理会,电风扇摇头摆脑吹着风,他有时在那风下睡着了,有时在那风下写字做功课,风吹起作业簿薄薄的纸张,撩着他尽力工整写下的字。有时他带几位同学来家里看电视,这是家里足堪傲人的地方,大部分同学家里没电视,同学挤到客厅来,他好像变得尊贵了些,等同学走了,家里便像空洞一样寂然。
近傍晚时,他字写完了,电视看够了,觉也睡醒了,公园里总有小朋友在这时聚过来,他带着弹珠、尪仔标加入他们,蹲在地上打弹珠,鼻尖顶在泥地上,眼神一往上飘就看到树梢漫涂了蓝天,他说不上的喜欢那像画面似的天空,常常将头垂得很低瞄弹珠,从小小的一颗珠子的上端窥视天空,他有一种亢奋的快感,因为那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有天,他又蹲下来打弹珠,眼睛瞄向上方寻找云影,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他的视线,再往上望,上头那俊秀的脸也正望着他。他站起来,手里握着几颗弹珠和泥沙。叫,干爸。
干爸的嘴巴笑开,四周薄弱的阳光好像都变成闪光,他因而看到他洁白的牙齿整齐的排列着,使他讲出的每句话都特别清晰。他说:「小思,赢了几颗弹珠啊?」他随即蹲下来看他手中的弹珠。
现在干爸的头和他齐高了,他摊开手,说:「就这几颗,没有和别人赌。」他跑开去捡地上残留的两颗,全部捧在手里,递到干爸面前,干爸数了数,八颗。
「小子,这八颗哪够你玩,干爸带你去买,我要给你一大袋。」
这是个神奇的傍晚,干爸牵着他的手,带他到公园过街的文具杂货行,买了一大袋弹珠,还有一大叠画着布袋戏偶的尪仔标,也买了几枝铅笔,拎着这些东西时,干爸说:「玩得高兴后,也要好好念书,把字写漂亮。」干爸不断抚着他的头,抚着脖子,手搭在他肩上,又买了一罐弹珠汽水,两人回到公园,坐在椅子上,干爸打开汽水瓶,递给他,看他咕噜噜往喉咙灌进汽水。他手上的泥巴混着汽水瓶身的水珠,把汽水瓶涂得一片糊涂。干爸什么也没说,笑着静默的等他把汽水喝完,他很快灌完汽水,身子也半斜在干爸身上,他打出一个嗝,他们才挪动了身子。干爸问:「天天来公园玩吗?」
「有时候。」又纠正:「差不多天天。」
干爸又笑了笑,说:「好小子,知道要玩。玩就要玩得高兴。和小朋友吵架过吗?」
「没有。」
「没有?那是没人欺负你吗?没人欺负是好事,但是如果有人欺负,要打架了,你也要很勇敢跟他打,不要打输,懂不懂,要打就要打赢。」
「和哥哥打呢?我很想打赢。」
干爸将他的肩膀揽得很紧,好像他是一颗很大很重的球,非要使尽力气抱紧才不会滑掉。他把他的肩揽痛了,声音从他的头上飞削过来,「不要,孩子,不要跟哥哥打,兄弟是要陪你很久,比父母陪你更久的人,你们要合作,要相亲相爱。」
然后干爸就说起了自己的家庭历史,他们坐着的椅子后方有好几棵并排的树,此刻似乎都安静窃听,「我的父母从小就教导我要和兄弟姐妹和睦相处,虽然我们难免也拌拌嘴,但从来没有闹到什么不愉快的地步。我们三个兄弟,抗战时都从军了,大哥死在军队里,二哥离开军队回家照顾生病的父母,我则来到台湾。我很想念家人和我死去的大哥,我的部队和他的部队曾经同在一个战场,我想象他中弹时趴在地上,过了很久才有人收尸,就感到心痛。孩子,有缘当兄弟是很大的福分,要爱惜哥哥,有兄弟相伴一生,人生也少点寂寞。」
「你寂寞吗?」他想干爸一定是很寂寞的,兄弟一个死了,一个不能见面。干爸却说:「小子,我们都要努力让自己不寂寞,你长大了也是要找快乐的事让自己不寂寞,万一真的很寂寞,就去找人聊天。」
「像你现在找我一样吗?」
干爸眼里闪着金灿的亮光,望着他,流转的眼光好像那慢慢要降下来的夕阳,温和而神秘,好像有一个很远的地方藏在那眼里。
「你是我儿子,不是普通人,你是安慰我来着。」
他一直为着两个爸爸而困惑,这位不久前新增的爸爸这么斩钉截铁称他为儿子时,他感到自己有两个世界,也好像有两个自己,一个在原来的爸爸的世界,一个在新爸爸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玩具,有弹珠汽水,他两只脚在公园的椅子上随意晃荡,干爸的气息像股风包围他,他在那风里,不想,也没有能力出去,就在有新爸爸的世界里过着仿佛是新的日子,任意的说着想说的话。
新爸爸好像也不想动,他们就在树下坐椅任微弱的风吹着,已经近黄昏了,风带来凉意,他问:「干爸,你现在有家人吗?」
「我都这把年纪了,当然有家人,我的孩子有的年纪比你大一些。」
「他们听话吗?」
干爸这时挪了挪身子,将脸转向他,盯着他,两手捧着他的脸,很快又放下来,边说:「傻孩子,我从来没有要孩子听话呀,孩子有自己的个性,呵呵,我也不会要你听话的。」
「那你的孩子很不乖呢?」
「我讲道理。」
「我爸妈都要我听话。」
「所以我不必再叫你听话了。好小子,再玩两回弹珠你是否就该回家了,我也该回家了。」
「你家很远吗?」
「不远,去哪里都不远,如果想去的话,但我家真的不远,我可以常来公园看你玩。」
「我可以去你家吗?」
他没有得到立即的回答,干爸盯着他看,嘴里一直含着笑,那鼓起的嘴像含着糖,让嘴边的声音无法适时传达出来。他蹲到地上打弹珠,很挥霍的从袋子里掏出新珠子,一颗弹打到另一颗,地上纷置着珠子,珠子滚起沙尘,干爸说:「想去的时候就可以去呀!」这句话好像他刚打出去的弹珠弹去很远后,打中另一颗弹珠传回来的回响,清脆,但不确定距离。而他专注在打弹珠上,很快忘了干爸的承诺,很多年后他想起来,从来没去过干爸家,干爸那个回声其实只是他的误解,那颗弹出去的弹珠,其实没有打中另一颗,它滚着滚着,不知所终。
那一两年,干爸常来公园,在椅子上坐坐,和他聊天,他会从提袋摸出各种不同的玩具,带他去吃一球福乐冰淇淋,然后他悄悄的回到家,绝不提起干爸和他的会面,和哥哥比起来,哥哥和干爸讲话有点认生,且姿态端正不敢随便晃动,像是对待一个远方的长辈。他将玩具收在房里的一只纸箱里,哥哥对他的玩具不感兴趣,比较专心在手上的一把小提琴,哥哥正式拜师学艺,每天在房里就拉小提琴,别的什么事提不起他的兴趣。妈妈收拾房间也看到他的玩具,妈妈不问他哪里来的,像是知道谁是赠与者,也像是并不在乎那些玩具的存在。
等他升上中年级读了全天课,他不再去公园,干爸便也不再到公园,他们偶尔在餐厅聚会的场合碰面,总是什么节日,妈妈说:「你们很久没跟干爸碰面了,这个周末干爸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