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
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09:53 字数:3760
「不要,一起去,大家都要吃饭的。把那些宣传单放在摊位上,有兴趣的人自然会来拿。等一下如果有社员来,也会自动来看着摊位。」梁铭说。
三人往侧门走,那儿餐厅毗邻,上坡的地方大都是价廉的自助餐,下坡是消费较高的简餐和咖啡店。他们找了一家自助餐店,排队点菜,每家店吃饭的学生,队伍排到马路上。手上拿着的保丽龙餐具,在阳光下,仿佛要融化。机车不断呼啸穿过人群。嘈杂的正午,嘈杂的餐厅。几支电扇在餐厅的天花板上运转,细细嗡嗡的声音,被学生的交谈声淹没。风扇送下的风,吹得用餐人发丝贴住唇角,吹得餐巾翻扬。梁铭帮如珍和祥浩将餐巾压在餐盘下。他们开始谈登山社。风扇吹凉了饭菜,吹热了一餐厅满满的人潮。
梁铭说暑假又去穿越中横山脉,五个男生,背着沉重的粮食和露宿用具,蹬着厚实的登山鞋,从东边的山脚下爬起,爬了六天五夜,晚上在树林间搭帐棚,裹毯取暖,他们的饮水逐渐没了,找山泉水,夏日的山溪多干枯,往往走好久的路才寻求一条山上窜下的小水柱,将水壶灌满,又继缋攀爬。山下的平原在云彩的组合下,变化出各种不同的景致,视线所及,海平线与蔚蓝的天空连成一片壮阔的天地,但他们的汗水在烈阳下吸尽他们的精力,脚程逐渐弱,他们缺乏足够的食物支撑脚力。第六天清晨,在下坡的路上,他们企盼道路,企盼嚣哗的市集与人声,企盼远远的,传来一声车鸣。将近中午,烈日正要腾上中天,他们来到山脚下,来到铺着柏油的路面。他们躺在柏油路面,以衣服为垫褥,将烈日遗忘,他们沉沉睡去,像躺在云上般的,身上从没有过的轻柔。他们在黄昏中醒来。回头望山。因感受到自己从那片山林中走来,更觉山形蕴含了生活的境界,他们坐在路边,因几天勇敢的探险,而骄傲的望着山峰微笑。
梁铭的饭菜给风吹凉了,如珍催他快吃饭,一边说:「爬超过三天的山,你就不肯女生参加,真是歧视我们。」梁铭回答了什么,祥浩听不清楚。餐厅学生纷来沓去间,一群男生轻快的走出大门,她瞥见一个侧影,使她怀疑是那晚向她邀舞,舞姿出众得令人倾倒的男生,她熟悉他深长的轮廓和若有所思的神情,那晚上,他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始终无视于他人,既说不上狂狷,又不似颓废。
那侧影迅速消失,像暗夜中的闪电照亮一切,却又迅速归于黑暗,她不确定真正看到了什么。
梁铭三口两口,吃净眼前食物,视线又回到她脸上、她想着那个侧影,回过神来,和梁铭四目交接,梁铭眼里,似乎有许多问号,他眨了两下眼睛,问她:「怎么样?要不要参加登山社?」
想起登山的配备,一双鞋,一套耐磨衣物,一个登山背包,及那些消耗不起的长日假期。她说:「我不参加,什么社团都不参加。我要当个自由的人。」
如珍惊讶的提高声量,说:「哪有新生不参加社团,总要挑一个呀!」
「不要勉强她,也许她要找她喜欢的。」梁铭推了推眼镜,眼里的问号变成一种温柔的谅解,那温和的眼光甚而有点慈爱在其中。祥浩转过脸去,故意不把这话题当一回事,她想起母亲,一样的慈爱温和的眼光,让她难以承受。
外面的阳光很亮,他们走出餐厅,也走出方才梁铭说的登山经验,好像重新要去过一天似的。他们故意从侧门绕道活动中心后面,那儿有一大片草坪和一道花廊,一个喷水池,在阳光下闪亮水纹。经过邮局,再爬上几个台阶,要道别时,梁铭问:「中秋节你们要不要回家?」
「才开学,今年中秋节当然在校园过咯。」如珍说。
「我也不回去。」祥浩说。
「那就找几个人,去淡海赏月。」
淡海在哪儿?祥浩尚无所知,她用那幽深的眼神向如珍和梁铭探寻。梁铭放缓脚步,若有所思,眼光从祥浩的发间穿越,望向淡海的方向,用手指了指那方向,说:「在那儿,你到了淡水,第一个该去的地方就是淡海。」
「你也爱海吗?」祥浩问。
「山跟海我都爱。不过更爱山,因为每次登山都很辛苦,回味特别多,自然爱山比较多。」
「那你是山的孩子,我喜欢海,喜欢水。我是水的孩子。」祥浩说。
「那岂不合了〈红楼梦〉贾宝玉说的,男人是泥巴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梁铭说。
如珍一旁插话「我是既爱山又爱水,那我不成了雌雄同体?梁兄你比喻失当,仁者乐山,岂能和贾宝玉贬抑男人如泥土污脏相比?」
「你是中文系,在既成的思维模式拘泥惯了,把文学都当成庄严不可侵犯,跳出来玩笑一下不可以吗?」梁铭笑看如珍,宽阔的嘴唇拉开了,有一种天地豁然开朗的气势。
「你那不正经的用法,把文学美意全破坏得庸俗不堪。」
祥浩不太理会他们的谈论,她心里已注满一注大海,宁静无边。在台阶顶端,路的边缘,她要道别。如珍说要去找阿良,她往侧门走去。祥浩想往铜像的方向去,梁铭唤住她,从口袋掏出一卷录音带。
「我顶喜欢的一卷,好不容易在店里找到一卷存货,每天都带在身上想送给你。」
她拿过那卷录音带,跟他说谢谢。他那宽阔的、微笑的嘴唇好像要迎风起舞。祥浩往铜像方向走去,她忘了告诉梁铭,她曾参加高中的合唱团,还组了一支五人小乐队,她喜欢唱歌一如喜欢睡眠,是一种自然的、发自内在的能量。她想,她不需要告诉他,有一天,水到渠成,他或许会有些惊讶!
秋愁
6
已然是中秋月明。夜间部停课,一向热闹、灯火通明的夜间校园骤然安静。楼宇之上,明月皓然。女学生宿舍前面有几番繁华,男女学生相邀赏月,等在宿舍前,人影浮动。相形之下,宫灯道冷清异常。多半住宿学生离开校园,以他们的方式度过异乡的中秋节。
梁铭找了几个朋友和祥浩、如珍一起到淡海。大家以机车代步。
从山上下来,往东北走,公路左面已是临沔,岸边散置人群垂钓,视野逐渐开阔,梁铭沿路介绍淡水,机车的音量掩盖他的声音,风在一旁打扰,她得俯近才听得到。她感到他的温热,如此邻近,却又未有足以亲昵的原由。风月在那儿搬弄,倒显得风月有点儍气。
淡海外已停了许多汽机车,贫月的人群逐渐聚拢。他们深入沙滩,走到离人群较远的一端,铺了纸张塑胶布,或坐或卧。炮口一个人坐在塑胶布外,他穿了一条海滩短裤,半截大腿沾满沙子,他还用那双粗大的手掌,不断拨沙子到双腿,嘲笑众人:「来沙滩还坐在塑胶布上?来沙滩不和一身沙回去,何必来?」他脱掉球鞋,率先走向海滩,走向水波。
他们一群人都随炮口到水里去,秋夜的海边,凉意带着几分萧飒气息,海水冰凉。但戏水的人多,热闹降弱了凉意。炮口不断用脚打水,似乎要和他人玩起水仗,他人避开,他把自己一身打得湿淋淋。
如珍站在远远的水域看他,问身边的祥浩:「他像个小男孩是不是?」
「他知道玩的乐趣。」
「他很聪明,你看他那粗犷不修边幅的样子顶讨人厌,可是真有一套生活方式。」如珍直盯着炮口瞧,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像在估量一件东西的价值。
祥浩读她的眼神,问她:「你喜欢他?」
如珍不语,转身向海走了两三步,海水淹覆小腿。她望向海,月光下,海水粼粼。
祥浩跟上来。片刻安静,她们往回走,沿海线向沙滩的另一方漫步。如珍双手交插在胸前,半戏谑的说:「我喜欢的人可多呢。」她放开手,加快脚步,几乎跑了起来。
「阿良今晚怎不陪你?」
「他是父母的乖孩子,他家在台北,得回家团圆。」
「不带你去?」
「还没过门呢,团圆什么?」她转身往炮口那方,真的跑了起来,边说:「跟你们玩比较有意思。」
如珍越跑越快,和炮口的身影重叠,两人身边水花四溅,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水滩追逐打闹。
祥浩没有跟上去,走回滩上铺着塑胶布的地方。大家都在水里玩,留了几双鞋在滩上。她坐下去,双手围住弯曲的膝盖。她望向海面,旁边没人打扰,海完全属于她。
许多年前,当她还是个小女孩,俯在外公的膝上认字,外公的毛笔蘸着墨水,在纸上写她的名字教她认,她家乡有条河,源流细长,向西部外海豁然汇注,外公说,「浩」在水上,极大极广,可承载星斗日月,她第一认得「祥浩」二字。后来她也认得母亲的名字「明月」。在家郷那條河上,有月的晚上,月光落在河上,把河梳洗得温和柔美。她抬头望月,既想到母亲,也想到了自己。那深深的,向海注入的河,河上泛着月光。
眼前这片大海深广无界,月圆清辉照在海上,轰隆隆的浪声,和在长空旋回的轻微风声,使滩上的人几近疯狂。年轻人放冲天炮、戏水,也有人在上滩的地方架火烤肉。碎裂貝殻反射月光,随处发亮。家里的人此刻正在做什么?她第一次不在家过中秋节,但有祥春在,母亲应有几分安慰。她是离巢的鸟,已在自己的天空飞翔。